第227章 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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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渐行渐远，段岭靠在武独怀中，彼此依偎在一起，昌流君离开时，他想起的却是郎俊侠。</p>

他本以为这些日子里，会有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哪怕只是留下一阵风，一个影子。但他始终没有来。</p>

但无论如何，他还有武独，他抬头看向武独。</p>

“又想你爹了？”武独打量段岭，问。</p>

“没有。”段岭笑道，“只是想你了。”</p>

他牵着武独的手，与他一同回宫去。</p>

静夜之中，牧旷达身处阴暗潮湿的天牢，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不住发抖。</p>

“殿下！”</p>

“殿下不必亲自进去，我们将犯人提出来就是了。”</p>

“不碍事。”段岭躬身进入天牢内，身后跟着武独，沿着潮湿的台阶走下去。</p>

牧旷达一身囚服，须发灰白，仿佛老了近十岁。</p>

“王山。”牧旷达笑了起来。</p>

“师父。”段岭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栽培与教导。”</p>

牧旷达喘息，说：“你们李家，永远不会……”</p>

“你想知道磬儿的事吗？”段岭打断了牧旷达的话。果然，牧旷达静了，浑身发抖。</p>

“我把他送走了。”段岭说，“明天你就要行刑了，特地来告诉你一声，安你的心。君无戏言，以我大陈列祖列宗之名发誓，我没有杀他。”</p>

“谢……谢谢。”牧旷达颤声道，“谢谢你，王山！”</p>

“但太后我救不了她。”段岭说，“就这样吧。”</p>

牧旷达老泪纵横，跪坐在地，戴着手铐与脚镣，哭了起来。段岭本来是想告诉他，牧磬并非他的亲生儿。来前想起他的杀父之仇，简直要在意志上对他千刀万剐，才能一泄心头之恨。</p>

然而当他看到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终于还是不忍告诉他真相，转身离开。</p>

武独又站了一会儿，怜悯地审视牧旷达。</p>

“不要再下毒了。”段岭在牢房门口道，“他明天就要死了。”</p>

“知道了！”武独说，“还有几句话想说，你先上去吧。”</p>

牧旷达怔怔看着武独。武独待段岭走远后，说：“嘘，牧相，牧磬他是昌流君的儿子，否则你以为昌流君为什么对你忠心耿耿？自己想想？”</p>

牧旷达：“……”</p>

“看开点吧。”武独说，“后会无期。”</p>

武独也转身走了，牧旷达瞪着眼睛，半晌喘不过气来，末了一歪，靠在墙上，不住抓自己胸膛。</p>

翌日午时，阴雨绵延，牧旷达半死不活，被关在囚车中，披头散发，押向长街。</p>

段岭坐在马车里，听见外头人声鼎沸。车停了一会儿，武独一身黑色锦袍，十分潇洒，上车来坐下，与他一同去监斩。</p>

“他们在做什么？”段岭问。</p>

武独答道：“义愤填膺，拦路要杀老头儿。”</p>

“不可能吧。”段岭说，“应当是想拦下囚车，为他喂水。”</p>

武独不说话了，段岭就知道是这样，说：“牧相身为丞相，我敬他；只能说，他碰上了我。”</p>

武独说：“原以为你会生气。”</p>

“不。”段岭答道，“正因如此，没有他的大陈，我才不能输。”</p>

午时三刻，段岭坐在远处的天下第一摊楼上喝茶，听到监斩官喝道行刑，百姓大哗，知道牧旷达已被斩首，遂叹了口气。</p>

有时候，死去的是人，而活着的是精神，还是信念，段岭实在很难分清，是友还是敌，在此刻仿佛已变得不再重要了。</p>

“蔡闫！”监斩官喝道，“假冒太子，凌迟——！”</p>

人声鼎沸，迁都以后，这是第一桩凌迟案，凌迟官将蔡闫的衣袍剥了个精光，现出他瘦骨嶙峋的身躯，手持一把磨得锋利无比的刀，贴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往下一掠。</p>

蔡闫闷哼一声，口中被塞了麻核，以免他咬舌自尽。</p>

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蔡闫起初还想忍着不吭声，不过一百刀，便痛得狂叫，全身被片得血淋淋的，地上都是皮肉，那凄惨呼号如同厉鬼，痛苦不堪。</p>

“一百一十六！”监斩官报凌迟刀数，凌迟处死极有讲究，共三千六百刀，将他全身剔肉剥皮，挑筋削骨，还得喂下特制的强心保命的药，让他活着接受这人间酷刑。</p>

“一百三十九！”监斩官报道。</p>

段岭与武独对坐，沉默，听着蔡闫传来的凄厉惨叫。</p>

数到“一千一百二十”时，蔡闫浑身上下已再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全身血淋淋的，已成为一个剥皮般的血人，头皮尽去，额上、脸颊上的血管还在跳动，眼睑被割去，形貌狰狞恐怖。</p>

“一千一百二十一！”</p>

“一千一百二十二！”</p>

蔡闫的喉结还在跳动，发出野兽般疯狂的惨叫。</p>

老板端上一盘点心，放在案边，呈上一封信，说：“殿下，有人留下一封信给您。”</p>

段岭正要拿，武独却恐怕信上有毒，接过打开信纸。</p>

上面只有四个字：让他死吧。</p>

那是郎俊侠的字迹，他还在，也许正在看凌迟，终于忍不住为蔡闫求情了。</p>

段岭来到行刑台下。</p>

“太子殿下到——”</p>

围观人群被黑甲军驱赶开，凌迟官停下动作，放下刀，跪在地上，额头触地。</p>

段岭也没让他退下，站在行刑的木架上，抬头看着被吊起来，全身朝下滴着血的蔡闫，他尚且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酷刑。</p>

“我……恨你。”蔡闫的喉咙艰难地挤出这么一句话。</p>

“你恨我什么？”段岭有时候实在是奇怪蔡闫的思路，说，“我都没恨你，你倒是恨起我来了。”</p>

“你，”蔡闫发出恐怖而奇怪的声音，“有你……爹，有……郎俊侠，你……只不过是……生在段家，就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了……老天……连我最后……的一点东西……也要……夺走。”</p>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全身肌肉搏动，一起朝外渗出血来。</p>

“我记得刚进名堂的时候。”段岭说，“你就像个大哥哥，过来告诉我，如果被拔都欺负了，就找你。”</p>

蔡闫的眼睛已闭不上了，他的眼球凸出，充血，盯着段岭，像个怪物一般。</p>

“冲着那年我与你亦有同窗之谊。”段岭叹了口气，说，“就这样吧。”</p>

他走出几步，背对蔡闫，停下脚步。</p>

蔡闫依旧发出那狰狞而恐怖的声音：“我……做鬼，也不会……”</p>

段岭转身，拉开长弓，一式反手箭，一声轻响，箭矢离弦，斜斜飞出一丈，正中蔡闫近乎透明的、装满血液的胸腔，射中心脏。</p>

血液爆开，透体而过，蔡闫睁着双目，慢慢地垂下了头，血液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来，越来越多，漫了满地。</p>

人群散了，余下木架上那具血人的身躯，还在朝下滴血，一滴，两滴。</p>

拔都与赫连博等在校场外，段岭走向他们，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赫连博上前，搭着段岭的肩膀，拔都过来抱了下他。</p>

秋风萧瑟，江北道上，枫叶飞扬，满地血红。</p>

段岭在武独、郑彦的护送下，亲自将拔都、赫连博、耶律鲁与丹增旺杰送到江北平原的尽头。</p>

“还有两年。”拔都说。</p>

“我记得呢。”段岭答道。</p>

众人在枫花下离别。</p>

“我、我帮你！”赫连博说。</p>

拔都瞪了赫连博一眼，赫连博却说：“我、我要帮、他！”</p>

“我先打你！”拔都怒道。</p>

赫连博上前推了拔都一下，两人开始推搡，就要打架，耶律鲁等人忙上前将他们分开。</p>

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聚，下次再见面之时，就是生死之战。拔都喝了句集合的元语，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p>

众人静静看着拔都。</p>

“不必你们帮忙。”段岭说，“我也会和他一战。”</p>

段岭翻身，骑上奔霄，赫连博等人与他道别，纷纷离开。</p>

“回去将这封信送给宗真。”段岭说，“感谢他的相助。”</p>

耶律鲁在马上抱拳，丹增旺杰则带着与大陈的修好合约，朝段岭挥手离去。</p>

段岭始终策马立于平原道前，眼望拔都等人离开，拔都一行人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成为天边的小黑点。</p>

但那数个小黑点似乎停下了，不再往前。也许拔都正在回头看他，也许没有，谁知道呢？</p>

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段岭才拨转马头，回去他的江州，回去他的家园。</p>

是年冬，陈太子李若归朝，大赦天下。</p>

越明年，陈帝开恩科，擢选四方人才，东宫广募宾客。是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朝廷却课以重税，抽调江南、江州、西川、山东、河北兵马，征军十万。</p>

靖武四年，太子亲赴河北，厉兵秣马，集四方军至二十万数。辽、元各自备战。</p>

靖武五年秋，大军开赴浔北，元初交锋，受陈、辽联盟袭击，仓促退回上京路北将军岭。</p>

十二月，陈、元大军于将军岭下展开会战，史称幽州之战开启，此战乃是陈国上梓之辱后，与外族投入兵力最多、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