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第五百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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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答案，是张起灵在睡前，曾撑着身体上来看过她一眼。</p>

现在她病的人事不知，昏沉中只知拽着离她最近的张起灵，他似乎也没想过要离开，静静地坐在她床头。</p>

一只手抱着她，安抚的拍子轻轻拍在她背上，另一只手固定着留置针，药水就吊在上方，沿着管子缓缓流进他的血管里。</p>

张起灵专注的神色，无一丝作假，目光所至，最终都会落向她苍白的脸庞。</p>

不知为何，只有这般轻稳的手势才能稍减她睡梦中的痛楚，他一拍往往就是五六个小时。</p>

木安怎么会不明白，他是真的在关心她、爱护她，把她当成初生的婴儿般，小心翼翼的照料。</p>

许多的不满和怒气，渐渐凝沉在心底，像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房檐上，结成薄薄的霜，冰雪渗透木梁，晕化老旧的色泽，在经年的纹理上，开出蜿蜒的霜花。</p>

光霭迷蒙，微风轻起，阳光被纱窗滤成柔和的橙色，轻轻吻上雪白的床单，他看着探视窗内的景象，两道紧紧相靠的影子，在离合的光线中逐渐映为一体。</p>

叹息被均匀地糅进每一次呼吸，像柳絮一般，无声无息融入风里。</p>

在医院的疗养持续半个多月，木乐乐在退烧后，伤情就日益地好转起来，估计是医院的治疗方案“非常”合适——反正木安绝对不会承认是她跟张起灵同床共枕的原因。</p>

在她出院回家以前，木安已经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王胖子穿着白衣服躺在地上打十几遍滚，衣服都不会有半点污渍——也绝对不是为了跟张起灵别苗头。</p>

不晓得从何时开始，总是以高冷镇静为代名词的他，开始变得有点幼稚和固执。</p>

木安很猝不及防的意识到了这点，拿着扫把的手就僵了僵。</p>

出院的当天，吴邪和胖子开着金杯来接，结果在停车场门口撞了辆宾利，大概是仇富心理作祟，王胖子下车二话不说直接破口大骂，并把那贼眉鼠眼的秃头车主跟黄鼠狼进行生动的形象比较，那车主就被王胖子气歪了嘴，两人当即吵的不可开交，都嚷嚷着要报警。</p>

木安上楼帮着整理行李，仨人坐在病房里，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人来，木乐乐长叹一声，骂道这俩不靠谱的，只好拿上票据起身先去办理出院手续。</p>

木乐乐很体贴，把不爱跟人打交道的张起灵和对人群过敏的木安都留在房里看东西，她似乎明白他俩有股不合的气场，临走还用心良苦地连看木安好几眼。</p>

看得木安气不打一处来。</p>

冤家路窄，共处一室，木安看见张起灵那张惹祸的脸就感到心律不齐。</p>

两人谁都没有要闲聊的打算，你看着我我看着天，视线毫不相交。</p>

过了半晌，木安闷闷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p>

本想吹吹风醒醒神，却被一阵滚滚热浪扑的往后一退，眼睫毛好似都让这热风烤卷了。</p>

他赶紧把发烫的窗户框推回原位，抖抖头发上的热气，转头一看椅子上冷若冰霜的张起灵，残留的高温烧卷着空气，不知是不是脑子被热蒙了，他竟然听到张起灵在唤他名字。</p>

心平气和的，无比祥和的，开天辟地的，喊他过去。</p>

木安拧开一瓶矿泉水吨吨喝完，清凉的水哗啦啦流过喉腔，沁的骨头都凉了下去，才感觉大脑勉强转过弯，他打电话给王胖子，让他等会把空调开低点，外面很热，王胖子那边噪音很大，草泥马骂的特大声，完全没听到他在讲什么。</p>

他觉得这个夏天有点热过头，让一切都乱了套，比如这时，张起灵还在认真地望着他。</p>

木安犹豫一会儿，最终求知欲战胜戒备心，走上前去，在张起灵旁边坐下。</p>

两人之间弥漫着和平又火药味十足的气息，安静地对望，像是摔跤比赛前的选手握手。</p>

他静默无言，听张起灵平铺直叙着他们在秦岭遭遇的所有，包括木乐乐怎么受的伤，是因为谁，又是为什么，一点一滴，全都直白地剖开给他，没有丝毫的保留。</p>

张起灵的语气很平缓，叙述时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语调，清晰而理智，并且毫无波澜。</p>

这让他莫名觉着不爽。</p>

听完就冷冷的“哦”一声，刚要说关我屁事，余光正好瞥到他木乐乐闪身进来的动作，立马闭嘴装哑巴，扭头看向窗外被烧成金箔色的火烧云。</p>

木乐乐乍一见他们哥俩挨着坐，还特别高兴，咧着嘴就笑开了，上来撸把木安凌乱的头发以示奖赏，又拍拍他的肩膀。</p>

木安被揉的更加气结，他记得木乐乐在吴邪的狗场，也是这般摸狗的。</p>

回到家里，目送木乐乐上楼接着谈她那八字没一撇的恋爱，吹着空调，胸口忽而一阵没理由的烦闷，像气管被窒住一般，屏幕上的画面眼花缭乱，他却一帧都没有看进心里。</p>

机械的盯着节目许久，他一动不动，久到脖子几乎在固定的姿势里僵化成型。</p>

终于，他伸手按掉电视，这是水晶流苏被风拂开，互相碰撞，滴滴哒哒的响起来。</p>

他仰头靠上沙发，在流动的驳影中，缓缓合上眼睛。</p>

几日后，由于吴邪糊弄人的功夫不到家，他们不得不去吴邪家里合起伙来忽悠他爸妈，一晚上的费尽心思岔话题溜话风，木安还祭出自己的泡茶绝学，用来转移吴一穷的注意力。</p>

在烫杯子的时候，木安忽然觉得悲哀，他以前就听过跟着吴邪混的人大多下场凄凉，却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到卖艺为生的地步——早知道当初怎么都该跑的。</p>

等他们完事坐上回程的小汽车，几人的脑子都是胀痛的，木安尤其生无可恋，闭眼摇到家中，还要被吴邪和王胖子以“给小两口”腾地方的名义挟持着打斗地主。</p>

头一下子更痛了。</p>

还好木乐乐还记着挣扎在痛苦线上的他，早早回来救他于水火。</p>

送那哥俩上楼，木安才结束令人疲惫的一天，他瘫在沙发上，决定以后再也不去吴家吃饭。</p>

而后木乐乐就正儿八经地冲他挥挥手，要给他讲故事。</p>

尽管用头发都能猜到她要讲什么，木安还是给面子地直起身子，装作整暇以待，并心如止水听她把张起灵跟他讲述过的来龙去脉又复盘一遍。</p>

听着听着，木安突然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p>

他们在各自的版本里，事件走向是差不多的，但他们两个，都会竭力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p>

张起灵版是自己一时不防中毒昏迷，连累木乐乐为他涉险取药。</p>

木乐乐版则是自己人菜瘾大，明知可能会有去无回还孤勇者上身，最后是张起灵奋不顾身救出已经在阎王殿打转的她。</p>

木乐乐他是知道的，一向护张起灵护的跟什么似的，但张起灵有意无意的回护，却让他觉出一丝不平凡的意味。</p>

而木乐乐显然不是来跟他秀恩爱的，讲完事就直接摊牌，表示不装了她想跟张起灵在一起，并用“虽然你拒绝也没用但我还是听听你的意见吧”的口气，问他是怎么想的。</p>

木安耸耸肩，表示她开心就好。</p>

不是不想反对的。</p>

但他实在不忍心看见她的眼睛从期待走向衰败，漫天银河仿佛一夕间熄灭，况且她语气虽随意，话里的认真却并非作假。</p>

面对木乐乐的逼问，他静坐片晌，只能沉默以对，来表达他的不赞成，和默认。</p>

然而岁月变迁，她已非曾经的吴下阿蒙，精炼的语言难得出现几分犀利，一语就戳破他在犹豫什么，又在掩饰什么，明眸善睐的眼睛俏丽动人，灵巧的好似两颗水墨翡翠，浓淡宜人。</p>

被这样的眼眸望着，顾盼的目光只停留在他身上，眼底亮的发烫，好像什么都没有要求他，但在这般诚恳的视线中，搪塞的语言却如烫手山芋一般，无法出口。</p>

他在长久的对视中败下阵来，第一次开诚布公的对她坦言所有。</p>

即使这会让她受到伤害。</p>

长痛不如短痛，他宁愿她在现在就清醒过来，也不要她被虚假的美好日渐腐蚀殆尽。</p>

其实木安从心底相信，张起灵绝不会始乱终弃，他会负责到底，会对她足够好，让她过的幸福开心。</p>

可张起灵所谓的好，从来就不特殊，更不是因为爱，她对张起灵而言，不过是责任的另一种体现方式。</p>

需要用规则束缚勉强得来的温柔，算得了什么，又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p>

不管过去还是未来，他都不觉得能成为跟她共度余生的人要多么好，万里挑一的优秀，或是首屈一指的财富，这些都不重要。</p>

但是最起码，那个人得比他还要喜欢她、重视她，爱她逾生命，视她为珍宝，他才愿意祝福，才甘心放手。</p>

他希望自己可以对得起她曾为他不顾一切，所放弃的灿烂人生。</p>

念头百转回肠，只是，在她光洁的面上，却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失望或落寞。</p>

她安静地望着他，灯光在脸廓留下一道银色弧边，沿着颧骨向上，浸入眼中。</p>

渐渐的，纯净的眼眸被浪潮缓缓吞没，她仰起头用力地眨着眼，炽亮的光幽幽而洒，在她眸底染出一片氤氲的水色，结成的印子如飘零柳絮，轻轻一晃就会碎开。</p>

他看见她骤然捏紧的指骨，正微微拧白。</p>

是浓郁的心疼，在噬咬她摇摇欲坠的心。</p>

木安见她难过，不由得轻声叹出一口气。</p>

在他与张起灵交往的这段时间，无奈和焦灼的加持下，他不知叹息过多少次，或许比以前加起来还要多。</p>

他想靠过去，揉揉伤心的她。</p>

灯影摇晃下，却见她狠狠一闭眼，闪烁的泪光被倏然收回，转头一下正视着他。</p>

瞳孔映出星星点点的碎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亮。</p>

客厅的灯是她中意的款式，流云磨砂质地地灯罩，下面坠着两层疏落的水晶流苏，风一吹过，会叮铃铃的响，在夜幕垂降下来时，墙上的灯影涓涓流动，如同月下的小河。</p>

流影深深，他听见她十分郑重地对他道，他是错的，他的想法不对，无论张起灵还是他，在她心中，他们都是炽热而鲜活的人。</p>

爱有千百种演绎的方式和呈现，远远不止轰轰烈烈、海誓山盟来的单薄浅显。</p>

夜晚的一盏灯，早晨的一碗面，中午的一杯茶和睡前一句的晚安，都是平凡世界中无需明言的琐碎爱意。</p>

既然木安反复提到的爱，那么她要问他，爱是什么。</p>

爱是有人为你留灯，有人给你煮面，有人与你泡茶，有人同你安眠。</p>

是万千灯火汇聚于一点时，在灯的尽头，始终有人掌灯，替你照亮归家的路。</p>

毫无疑问，木安也好，张起灵也好，背负着不堪过去的他们，都曾孤独走过一段长长的旅途，向着黯淡的未来，被动的承担着不归属自己的使命。</p>

途中没有声音，没有生机，无人陪伴，万籁俱寂，可在见到久违的光明之后，他们都有着为他人而奋不顾身的勇气，会一往无前奔向光的方向，会孤注一掷却从不求回应。</p>

小小的火焰在她眸中燃起盛大火花，驱散每一处积聚在角落的阴霾，她就这么看着他，笑中有泪，却一如他们初见般的眉眼弯弯。</p>

他有蒙昧的震动，心底像被什么东西突兀地破开，空洞的伤口血肉模糊，正不断地往外渗血。</p>

他一直以为，在他泥泞般不堪的往昔，她会是他生命里唯一的色彩。</p>

可是现在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不是他的月亮，更不是为点亮他而来，而是他的人生本来就该光芒万丈。</p>

从前的他被迷障阻拦，失落在命运的岔口，他徘徊，他茫然，却不知前路在何方。</p>

她的到来，是要与他并肩而行，和他一起，摘获属于他独一无二的光。</p>

因着用力咬字，她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如仓鼠般娇嫩可爱，口中道出的一字一句，却是与外表截然不同的肃穆，分量十足。</p>

默然片刻，他突然很想抱抱她。</p>

不过他觉得，这个机会，大概要先留给张起灵了。</p>

一夜的剖心析肝过去，他不再对张起灵吹毛求疵，自认可以用客观、公平的目光，重新考量这位姐夫的首要人选，但内心小小的不满，还在持续发酵重大。</p>

关于张起灵的底细，他特意向张海客仔细打听后，还跑去他老家实地勘察过一番。</p>

回来后他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一想到前几天的所见所闻，脆弱的小心脏就在胸腔里隐隐作痛——还有张海客什么族长夫人当然要出嫁从夫等等言论，几度在沉默中仰天无语。</p>

不夸张，他当时心态就跟精心养育二十几年娇花般的女儿，非要嫁去南非挖石油劈柈子一样。</p>

张起灵看着风光排场的一青年壮汉，怎么老家就那么穷。</p>

那是嫁人吗？</p>

那是流放宁古塔！</p>

他抓住木乐乐就问他以后是不是要跟张起灵回东北，不至于吧他们在东北举目无亲的，不如就待在杭州，要是有意向，去北京也行。</p>

木乐乐就像看神经病一般看着他，一阵莫名其妙。</p>

然后她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她和张起灵都还没正式确认关系，属于半只脚才踏进船里，能不能买上票都不一定，他却连结婚生子和安居乐业一齐操心上了，未免未雨绸缪的过分。</p>

这话题似乎也是她的一块心病，说着说着就开始唉声叹气起来，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一股幽怨愁思的意味溢于言表，转头看向电视里放着的古装剧，边捶脖子边道还是投胎到古代当公主女王的好，想要谁就直接赐婚巧取豪夺，不用追来逐去的麻烦。</p>

虽然木乐乐口嗨之余完全没有强娶民男的意思，既没贼心又没贼胆，可是听者有心，木安握着滚烫的茶杯，在蒸腾的水汽下逐渐陷入沉思。</p>

茶香缭绕，飞旋如风，他轻轻挑起眉头，摩挲着杯身，眼底有不易察觉的火苗倏然亮起。</p>

秦岭一波未平，另一波麻烦又接踵而至。</p>

吴邪再度下墓的事没能瞒住吴二白，他本想以木乐乐作为突破口，撬出点有用的信息，却不成想被张起灵横插一脚，兴师问罪不成，吴二白与张起灵在秘密长谈中达成某种协议，一时竟没有发作，几日后，一张来自吴二白茶馆的请帖送到木安手里。</p>

木安捏着那张烫金帖子，有些捉摸不透吴二白的用意。</p>

他知道吴二白是什么样的存在。</p>

吴家盘口在吴三省失踪后，明面上是由吴邪继承打理，但他涉世未深，其实并不很能施展的开手脚。</p>

好在吴邪也算是聪明，知道首先提拔几个忠心的老伙计稳住局面——一位据说是吴三省曾经的老相好哑姐就是其中之一。</p>

□□的同时，再逐渐往要紧的关卡上换上自己的心腹，天长地久，等到盘口所有的事务都被他牢牢捏住，权利自然随之收入囊中，而他兵不血刃就可取得胜利</p>

只这样的办法固然稳扎稳打，却也很容易弄巧成拙，让溃烂的脓包越发越大。</p>

杭州和长沙的盘口暗潮涌动，对庶务一窍不通的吴邪之所以能顺利实施计划，并维持住局面，一是有吴三省残存下来的威信和老伙计，二是有吴二白在暗中支撑，弹压辖制。</p>

相较于以精明狠辣著称的吴三省，这位吴家二爷的风评明显更好。</p>

他周旋在九门之中，主要负责调停矛盾和货物仓储，无论是九门，或是从九门延伸出来的其他产业链，提起吴二白时无不夸赞尊敬，</p>

这些业务，看似不是什么很关键的位置，所衍生的权利却是巨大的，也让吴二白在这大染缸般的环境，拥有足够分量的话语权。</p>

因为人脉和背景，有时是比金钱更能流通的硬货币。</p>

思考良久，木安决定赴约，至少要去看看吴二白在打什么算盘。</p>

他没有去过吴二白的茶馆，对路程颇为陌生，帖子上又写着“秘谈”等字样，也不能去问其他人，还好帖上地址标注的详细，他七拐八绕开到一栋复古装潢的小楼跟前，立马就有伙计迎上来，恭恭敬敬请他入二楼的雅间。</p>

没有人开口询问他是什么人，从何而来，领到地方推开门，又低着头躬身退出去。</p>

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吴二白就在里面等他。</p>

可能是跟生意人打多交道的经验，木安略略颔首后就坐往梨花木的椅子上一坐，搭起腿准备端杯听吴二白兜几通圈子。</p>

话里藏话、处处埋雷一向是生意人的通病，需要耗费半天的功夫，木安猜吴二白不会单枪直入，必定还有一番话术等着他。</p>

想到这，他不紧不慢地揭开盖子，一股熟悉的茶香扑面而来，他手势轻微一顿，凝住目光，发现吴二白备好的茶，竟是他以前喜欢的都匀毛尖。</p>

澄澈的茶汤泛出几丝浅浅涟漪，木安面不改色，抬手浅饮一小口，茶味入鼻清雅，残渣被滤的干干净净，只有几片嫩绿的茶叶漂浮在杯面上，味道极是浓醇，微苦的茶底里回甘清甜。</p>

他一喝就知道，这是今年新收茶叶里最尖的一批货头。</p>

木安放下茶盏，杯落无声，面对跟前稳坐高椅的中年男人挑眉一笑，率先进入开场白，心底却暗暗生出两分戒备。</p>

而他对吴二白的揣测，没有被证实，在简单的两句寒暄后，吴二白开门见山，用最短的时间叙述清楚来意和目的，并对他发出邀请，要他加入进来，协助张起灵完成调查。</p>

吴二白的语速不疾不徐，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切，也没有给人随意轻浮的感觉。</p>

他喝着茶，手指点在桌面上，看着木安的时候，眼神非常的沉着宁静，和张起灵眼中万年不变的古井不同，是一种真正的高位者在不经意间所散发出来的压迫。</p>

木安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吴二白，显然是没有想到，不被人瞩目吴家门里能出吴二白这号人物。</p>

难怪吴一穷老实守成，吴三省激进张扬，吴家在九门里毫无建树，又不比解家和霍家枝繁叶茂，却还能在时代的冲刷下，被最大限度保存下来。</p>

吴二白点到为止，给木留出一段漫长的空白，让他思考。</p>

事关木乐乐，吴二白似乎对木安的回答胸有成竹，而木安确实也没有过多的踌躇，欣然同意，他还提出自己可以不要酬金，只要求一点，他要吴二白的全面授权。</p>

言下之意，他在九门行走，会使用吴二白的名义，同样的，吴二白要提供给他相应的便利。</p>

这提议其实十分胆大，老谋深算如吴二白，不会听不出这代表什么，但他就和木安一样，答应的毫不犹豫，眉头甚至都没有蹙起半分。</p>

利落地端茶落杯，等吴二白再度望向木安之时，茶馆的对牌已然出现在他的桌前。</p>

一壶茶的时间，他们的合盟就这样组成，双方都没有任何异议。</p>

木安喝完最后一杯茶，正要起身告辞。</p>

隔着的薄薄茶雾，吴二白突然喊住他。</p>

“你见过潘子吗？”</p>

木安不意他会有此问，停在原地，思索两三秒，得到的却是一片空白。</p>

于是他诚实地摇摇头，吴二白“嗯”一声，没有第二句话，只重新端起茶碗，垂着眼吹开茶沫，同时右手敲桌两下，大门被瞬间拉开，立马有吴家的伙计来请他出去。</p>

没有头绪的事，他从不纠缠，转身就离开了吴家茶馆。</p>

等他开车回家，木乐乐正好下课回来，扯上他一步三蹦上楼吃饭，王胖子早已拿着锅勺冲着楼道叫骂三四遍。</p>

饭桌上，吴邪在摆筷子，张起灵盛饭盛到第五碗，木乐乐被揪去厨房端菜，滚滚上升的热气汇聚成一副烟火画卷，欢声笑语，吵闹不歇。</p>

木安坐在桌前，看见一旁阳台上生长的水培绿萝，翠绿的叶子被晚风轻轻浮起，天色低垂，在昏暗与明亮的交际线中，被压出一层奇异的粉紫色。</p>

他在四合的暮色中模糊地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汪家了。</p>

原来所谓前尘如梦，无需半生消磨，不过是寥寥几年的事。</p>

自从与吴邪他们一起生活以来，时间飞逝如流水匆匆。</p>

他们在杭州休养生息，等待送去北京的古地图修复完成，因着时代久远，修补工作并不算轻松，但好在解雨臣有门路，他们只用准备好去巴蜀的装备，坐享其成就行。</p>

今年夏季的杭州多雨，倾盆般的大雨连日浇灌不停，雨点缀连成线，像巨大的透明笼子，普天匝地的罩落下来，打的好几株荼蘼都蔫了叶子。</p>

开到荼蘼花事了，今春最末的一抹余馥都凝聚在黄白重瓣之上，木乐乐看护的紧，她选修课有一门实践作业需要花草的培育记录，木安就天天掐着天气预报的时间，在下雨时把花盆搬进来，出太阳时又不厌其烦地搬出去。</p>

恋爱开头几个月一般最上头，木安每天在家，也就能在饭桌上看见她两回，其他时间不是在楼上就跟张起灵出门遛弯散步，他乐得无人聒噪，占山为王的日子过得自得其乐。</p>

雷雨天还在肆虐，渐渐的，他发现木乐乐的精神气一天不如一天，时常双目无神黑着眼圈，有时候夹菜的手都会哆嗦，精神更是不济。</p>

比如一盘满满当当的糖醋排骨，她一筷子就精准无误的夹在生姜上。</p>

一开始他以为是雨声吵嚷，趁着她出门约会的功夫，买来一幅厚厚的隔音帘，加装在装饰帘的后面，但好像没什么卵用。</p>

她的睡眠质量没有得到改善，白天依然困的半死不活，问她就用垃圾话敷衍过去，犹疑不定的神色却被木安尽收眼底。</p>

她既不愿明言，他也不追问，只在睡前热好牛奶端给她，听着房间内的声音渐次安静，他就搬把椅子坐在门外，闭目养神，静静等待。</p>

在凌晨三点的时候，他果不其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尖叫，似乎是刚从噩梦中挣扎醒来，他直接暴力破门，闯进去时木乐乐正僵直身体的坐着，满脸乱七八糟的泪痕，还有水珠在眼眶里打转，双手紧紧攥着被子，整个人因为过度惊惧而显得憔悴不已。</p>

他打开大门，把椅子搬进门里，再度对她发起灵魂拷问。</p>

人赃并获的木乐乐看见木安面色严肃，心知不好再继续隐瞒，只得垂着头缓缓向木安交代，这几日都是噩梦在摧残她，定点定时，在每次雷雨天准时发作，并且是极为逼真的梦境，演绎着她在秦岭所遭遇的点点滴滴，以另一种她不愿意面对的结局，强迫她一遍又一遍的回溯。</p>

她被噩梦折磨的心力交瘁，已经多日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疲惫和心惊流连在眼角，化成两抹浓浓的乌青。</p>

木安听罢就点点头，示意她接着睡，他会守护在她床边。</p>

木乐乐嗫喏着躺下，许是几日的疲倦加身，雷雨稍减，没几次呼吸的间隙，只见她高耸的肩膀缓缓低垂下去，已然沉入安眠。</p>

他起身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看到窗外骤雨如幕，依旧滴滴答答的下个不停。</p>

这时，雷声忽然破开层层的雨帘，以撼地之势轰响在他们头顶上方，木乐乐又一次带着满头大汗猛地坐起来，脸色扭曲，痛苦不堪。</p>

他的介入，好像没有作用。</p>

雨势昏沉，木安尝试过许多办法，在木乐乐身上的作用却都微乎其微，最终是天色大亮后雨云散去，雷电销声匿迹，她才一脸倦色地倒头睡去。</p>

木安搬走椅子，替她掖好被角，沉凝的眸光掠过她苍白的脸颊，又转向窗外。</p>

小雨淅淅沥沥，有愈发减小的趋势，他揉揉眉心，眼神在斑驳的雨影中逐渐发散开来。</p>

终日睡不安稳也不是个事，木安知道她不好意思麻烦张起灵，但他嘴巴又没被封上，既然张起灵是给人当姐夫的，姐姐有难，不找他还能找谁，况且他记得在出院那天，张起灵曾用一副又平淡又恳切的语气嘱托他好好照顾他姐姐，现在这状况他搞不定，该姐夫出场了。</p>

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木安把木乐乐指使出去买东西，条件是给她挑的所有零食买单，在阳台上看着她走出小区门口，他转身出门上楼。</p>

楼上的三个男人在排排坐着看电影，是一出张国荣的霸王别姬。</p>

王胖子见是他，还乐道刚好，木乐乐那丫喜欢张国荣，他们正想喊她上来一起看，如今天气热，他在厨房煲着百合绿豆汤，没成想还没招呼木安闻着味儿就上来了。</p>

说罢往他身后一看，疑惑道怎么就他一人，他那傻大姐呢。</p>

木安跟个土匪似的一屁股就坐沙发上，噼里啪啦一通，把木乐乐苦苦隐瞒的小秘密卖个一干二净。</p>

几人听完面面相觑，王胖子和吴邪挠挠头，张起灵凝重的目光几乎可以滴出水来。</p>

张姐夫效率比顺丰还使命必达，当晚就收拾收拾下楼给木乐乐镇宅去了。</p>

然而姐夫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木安焦头烂额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张起灵轻巧的往那一杵，跟成了精的安神口服液一般，木乐乐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又回到原本的考拉德行。</p>

从此家中处处都有张起灵的身影，只要一刮风一下雨，不用人邀请，张起灵必定搬着椅子准时出现在木乐乐的房门口，雷打不动，几次吓得起夜的木安差点给他一套头槌。</p>

讲真，他不太适应家里还有除了他以外的野男人。</p>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人是他招来的，还能用完就赶走不成。</p>

——真的不能吗？</p>

红袖添香更增风趣，佳男在侧自然也不遑多让。</p>

木乐乐每日每夜睡的小脸红润有光泽，容貌细腻肌肤嫩白，木安无语凝噎，都懒得再去告诫她什么男色误事，干脆装瞎假装自己看不见。</p>

吴邪哥俩福至心灵，小哥一下去他们就会同步把木安叫上去，拉他没日没夜的打游戏。</p>

几天的暗黑破坏神打下来，木安觉得自己玩的有点魔怔，走路上看谁都想捅一刀——尤其是姓张的。</p>

这般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日子持续到一天放晴，木乐乐精神振奋，要去郊外探望她一个过生日的同学，大早上就来暗搓搓找他借车。</p>

想想自己一车的违禁品，木安仿佛能看见木乐乐被抓进局子里的场景，他当即大手一挥，表示要充当司机送她过去，她受宠若惊，望着他就像望着一头会飞的猪。</p>

在她心中，他的形象到底都堕落成什么样了。</p>

木安开始反思自己，然后他想了想，决定把锅甩给张起灵。</p>

他早感觉张起灵是男颜祸水，看着就不宜室宜家，果然不出他所料。</p>

路程不远，木安眨眨眼就能开得到，从高速转入小路，再一路上盘山小道，他决定送完木乐乐就近找个服务区休息，第二天再去接她，不然跑来跑去的麻烦。</p>

结果路线还没过半，突生的变故令人始料未及。</p>

他们在马路上被一支越野车队紧紧咬住，枪声震天，对方装备优良，竟完全是高级雇佣兵的配置。</p>

木安只能费尽心思应付，越野车队穷追不舍，后座探出好几支枪管，还有木安熟悉无比的狙击枪，作风之疯狂，全然不顾车子还行驶在国家境内，大有要跟他们同归于尽的架势。</p>

曾经的狙击生涯让木安非常熟悉这种射击模式，他最常使用的tac-50，曾被称为远狙之王，五花八门的狙击枪和配件他只需遥遥看一眼就能分辨其射程和发射轨迹。</p>

久病成医，该怎么躲避狙击手的瞄准线，怎么降低对方的校准精度，他都了然于心。</p>

得益于熟练的闪避技巧，他们安然无恙地进入山区，但车子已经在密集的枪林弹雨中趋近报废，木安开启一直藏在储物箱后面的小型引爆器，拉着木乐乐纵身跃入山林。</p>

他不仅擅长狙击，丛林遭遇战更是他的强项，从他们的狙射手法可以看出，对方是属于训练有素的专业雇佣兵团队，动态射击能力一流，他们有无数狙击手替换，各司其职，可以无限度的拉锯和消耗，而他们俩手无寸铁，继续在公路上胶着无疑是自找死路。</p>

不过，枪支的弹道会受到诸多外因干扰，从枪械自身的膛线和倍率狙击镜到温差及光学偏折现象，能让准星产生误差的因素数不胜数，甚至连风阻与地心引力都需要被计算在内。</p>

现在天色阴暗，不久后应该会有一场大雨，森林是野外环境最天然的屏障，以地形周旋，再等候张起灵几人的救援，是目前他们唯一能逃出生天的机会。</p>

在木乐乐还仓皇如同无头苍蝇时，木安已经独自计划好一切，领着她一头扎入林子。</p>

几小时过去，暴雨如约而至，像是天空面向大地的一场浩大瀑布，浇的他们浑身湿透。</p>

木安按照自己的经验不停变换方位，应对敌方的数次截杀，每次逃跑时他都能百分百确定，身后绝对没有人跟踪，可是偏偏在下个转交的岔路口，他们总会被对方拦截的精准无误。</p>

随着草木渐深，战线拉长到不可思议的范围，木安感到极其的蹊跷，却没有任何改善的办法。</p>

眼看形势往无可挽回的地步一路滑坡，他看一眼漫天大雨，又看向面露疲色的木乐乐，立刻要求要跟她分开行动，并迅速为她选择一条相对安全且跟自己南辕北辙的小路。</p>

只要她离开他的视线，他就会掉头回去，为她阻断后面的追兵。</p>

他自认语气和神色都毫无破绽，也没有迟疑或动摇，但她就这么又一次看穿他心中的盘算，带着满腔怒气拒绝，对他破口大骂，并放言今天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没有第三条路。</p>

她骂的很凶，往日甜美温和的眉眼充斥着熊熊怒火，烧尽她眼底的惊惶和疲困，手几乎要指到她脸上来，大火过后，灰烬飘出一片片无言的哀伤。</p>

“难道我就可以失去你吗。”</p>

她似是悲伤而不自知，连滚滚的泪水含在眼眶里都没有察觉。</p>

好在雨势真的很大，落在发梢，滴在脸上，寒风萧瑟，吹进雨里，刮得人脸颊麻木，那几滴不被在意的泪混进雨中，隐没的天衣无缝，沿着雨水下滑的轨迹，一滴滴的落进泥里。</p>

她不会发现自己在流泪，可他却看的分明，触动的同时，内心感觉到一阵阵渺茫的刺痛。</p>

他沉默下来，雨水冲刷着路面的泥土，堆积成滑坡的形状，他一脚踏进泥里，转身走向与他规划相反的方向，没有再提一句要分开的事。</p>

其实木安是个很自我的人，从在汪家时就是，不通情达理，不善解人意，我行我素，说一不二，但他总是很容易被她说服。</p>

哭着笑着耍着赖的，只要是她，无论什么样的，他就会在她一长串叽里呱啦的述说里逐渐心软。</p>

后来历经长途跋涉，他们的处境始终危困，无法分辨方位使得他们更加被动，雨势愈大，路愈艰难，而困局的转机，出现在他们意见相悖的时候。</p>

雷光闪烁，劈亮沉蒙的天色，一瞬间的白昼爆亮，照出她沉思的面容。</p>

在迷雾般的雨珠中，木安好像触摸到什么一闪而过的边界。</p>

他按捺下去，不去细想，只把主动权全都交给木乐乐，由她来主导接下来的行动。</p>

她当机立断，决定调头走回主路。</p>

脚印在泥泞下深深浅浅，他不敢下结论的猜测被逐步证实，张起灵和吴邪三人及时赶来救援，有张起灵和黑瞎子两代战神加入，战场的平衡马上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p>

南瞎北哑强强联合，行踪如鬼魅，来无影去无踪，令人无迹可寻。</p>

待一地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干净，他们已经全数撤离。</p>

回到家时，木安依然不可置信那些让他觉得荒唐的揣测，可事实似乎没有给他回转的余地。</p>

暴雨风急，张起灵照旧是要陪伴她入睡的。</p>

木安坐在客厅里，一夜未眠。</p>

等到沉沉天色被温柔的晨曦唤醒，鸟啼生敲开早晨的大门，他看向阳台上挂着露珠的清白荼蘼，身后响起吱呀的开门声，他转头，拦下准备上楼的张起灵。</p>

他们的谈话不算长，有关她的生死安危，他认为张起灵有责任也有义务要知道这件事。</p>

而且这次的巴蜀之行，他没办法再与他们同行，吴二白让他前往北京，调差焦老板的身世背景，最好能一举牵扯出他背后的势力，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p>

他十分清楚，木乐乐有多么喜欢张起灵，把她托付给可以护她周全的张起灵，不算很坏的选择，而他天生严谨小心，不会依靠所谓的直觉就贸然行事。</p>

在两个聪明人之间，大方的试探就是坦言。</p>

既然他无法确定张起灵是否也对她持有同样的心意，那么，他不再纠结于爱与不爱。</p>

他只需要得到一个保证，一个无论如何，张起灵都不会离弃她的保证。</p>

像她之前所开过公主与面首的玩笑，只要他留在她身边就好，真心什么的，不重要。</p>

而他为吴邪赌上自己未来几年的安稳和自由，要换的正是张起灵同等价值的回报。</p>

他在给张起灵施加心理压力，把所有筹码抛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迫使他同意。</p>

张起灵也一定会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意图，因为他从来就不打算隐瞒，只有心甘情愿的决心，才能产生足够的效力。</p>

木安知道，他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p>

如果他不能全身而退，这会是他给木乐乐留下的最后一重保障。</p>

最终张起灵没有让他失望，愿意以血为誓，他们达成无声的协议，到这时，他望向张起灵的目光，才算是真正含有一丝信任。</p>

当然，不管张起灵是怎么的真心实意，他都会竭尽全力活着回来，回到她的身边。</p>

男人的承诺一向是有时效的，会局限于某个时段、某种场景，他还是不放心张起灵。</p>

一点也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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