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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这样认为,你的分析将微渺的可能性数倍放大,甚至把环境的影响、性格的影响融入其中,又把个人的理智、素养、习惯的力量数倍缩小,最终让次要力量粉碎主要力量。我承认,去借钱时的拖延、斡旋必不可少,我们甚至不低估贵妇人挠首弄姿、玩弄他人爱情的能力,或许萨宁会深陷其中数日——何况我们不要忽略这样一个事实:贵妇人追求享受定然不会在身无长物的萨宁身上多花精力,萨宁终究会憾然归来,而杰玛定然会原谅他——而不是三十年后的悔悟。这样的真实违背了逻辑,使得作品的整体表现在一定程度上收到了影响。当我想起杰玛已经成为母亲——我觉得她不会爱自己的丈夫,她爱的是萨宁,我觉得爱情效力的唯一性不可能让杰玛忘记过去的爱恋(虽然那已是痛苦,却加倍强烈)。这涉及到作家的真实与现实的真实,显然前者努力刻画后者,但绝不会清晰毕现,甚至互有龃龉。若是我,我绝不愿让萨宁留下遗憾,你看,作家的真实也迥然有异。这涉及到一个问题:作家自我的真实与现实的真实如何取舍?”

弘毅皱了皱眉头,他认为这两者应该保持统一,前者应该以后者为追随并保持依托,但不应忽略作家的个性(即作家自我的真实),这本是也是一种现实的真实,他不能看到我看到的世界,我也不能看到他看到的世界。老秦头曾经和他谈过这个问题。有一次,他问老秦头,为何有些作品并不显得十分不真实却颇有赞誉。老秦头说:作品的真实这件事应该分为两种,一种是作家自己的真实,一种是真实之真实。条条大道通真实,作家总想另辟蹊径,但他的视角不一样,他看到是一方面,他使用的技巧是一方面,他表达的又是一方面,有些作家甚至专门截取生活中似乎不存的故事进行描写。还有一种真实,那是存在于读者群体的视角中的真实。读者是挑剔的,作家又是有个性的,这两者总是互相矛盾的。我们假设真实(绝对的真实)存在于此,作家去观察(浪费了一层真实),进而揣摩加工(浪费了一层真实),最后笔头涌现(又浪费了一层真实),到了读者处,又浪费几层真实;但总体来说,真实的核心并未转移。这样作品中的真实似乎显得奇怪了(或许也是作家故意为之)。弘毅对云心说:“两者之间,应该寻找一个平衡点。作家之所以不向现实之真实靠拢,不是不可为之,而是不愿为之,这一方面削弱了现实之真实,又给作家之真实增添了魅力。过多的偏就现实之真实亦不足为道,且作品本就不是真实的直接映射,作家需要对这些真实进行过滤选择,两者又互相作用,相互影响,至于谁主谁次——我觉得完全在于作家本人。不过我的写作风格偏向现实主义,我以现实之真实为主,至于我的个性又微乎其微,故而现实气息极为浓重——艺术家缺少个性倒并非憾事,这样一来,个性对现实的渲染就变少了,而现实之真实更能以独角戏的方式出现。”

云心问及老秦头,弘毅便对他讲起了自己的小村:“我们村哪,叫金门村。村里有俩知识渊博的大文人,秦文澜和秦旺财。两个人都是庄稼人,命不好,村里人都说‘肚子里的墨水倒不出来’,写了一辈子书,也不发表。小时候,我老去他们家玩,他们就给我读一些文章。他们教了我很多东西。可惜的是,这两位长者互相龃龉,村里人对他们处处抵触,说他们是‘风雅之士’,嘲讽他们不会种地。有个市作协的作家,叫民生,他从文澜叔那儿学到很多。秦叔犟得很,民生请他去作协他屡次拒绝,更不愿将作品发表。文澜叔的媳妇跟人跑了,他默默地隐忍着——哦,告诉你一个秘密,”弘毅压低声音,“你可不要说出去。”

云心也低语道:“我不说。”

“秦博的父亲就是秦文澜。”弘毅说。

“什么?”云心惊诧不已,两条淡淡的眉头像弯月一样向上快速上升,静如湖面的额头涌起几道涟漪,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不可置信。秦文澜的故事,他颇为惊异又暗暗佩服,但他觉得故事遥远而朦胧,好似与秦博丝毫无关——对于那些与我们无关的故事,我们无法身临其境地感受其中滋味,许多本该勾起的感情要么微乎其微,要么背道而驰,我们仅是快乐的想象和美好的心灵来给予他们以应有的感情(就像小说里的故事感人至深,知其虚构,便不能为之惊绝,为之叹惋)——就像他从小说中读到的一段故事,而当他发现这不仅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从抽象意义的真实上升到客观存在的真实),而且其中人物就活生生地活着他身边时,他几乎不知所措,好像人家要求他必须如何反应似的。故事,记忆,话语往往只能编织抽象的大网,把真实的生活网络其中,而人物才是整张大网的联络点,激发点。隐形的生活之网在五洲四海不断展开,而我们不知不觉,我们只活在以自我为中心的小天地中——甚至经常会忽略其他人物的存在,其他生活的存在——只有当我们亲眼目睹了那些被我们忽略的人物,或是与其发生了联系,我们才意识到世界旋涡中,有无数星辰在运转,而我们只是其中一座毫不起眼的小行星。云心说:“以后多帮帮他。他年龄太小,又孤苦伶仃。”

弘毅点点头说:“秦博很坚强,也很懂事。秦叔对我说,他母亲走后,秦博从没提起过母亲。他知道母亲做了不好的事情,就用对母亲的唾弃来抗衡思念妈妈的感情;他哭过好几次,但是秦叔没有去安慰他,他不愿意说落媳妇,他希望秦博能自己想通。他觉得‘苦难是最好的老师。’我们平日多给他一些照顾。秦叔还在金门城打工,文学的事也没落下。民生现在离得近了,经常会去秦叔那里交流讨论自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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