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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珊自然也怀着此般美好的幻想,但她没有想到现实用这样惊世骇俗的方式来实现她的幻想。他们都来追求她的爱情,一下子叫她眼花缭乱,措手不及。事实上,她那虚无缥缈的幻想绝对无法和现实统一起来,那些抽象的概念经过艺术般天才的装点早已扑朔迷离,这种宛如梦境的想象力每每与现实拉开距离就会变得愈加清晰,愈加真实,并在思维之境不断的上演——上演的那些朦胧的画面带给她期待中熟悉的梦想成真的愉悦——但现实往往像烈火一样让这些光怪陆离的泡沫破灭,这往往使得幻想的愉悦和现实的失望不断循环,不得不迫使它不断打破、重建幻想。幻想之抽象与现实之具象互相矛盾——虽然两者互相依存——要使得两者调和,就必须让过多的幻想离开,这就让如同驱散迷雾,才能看得清风景一样。但年轻的孩子们,却宁愿选择相反的做法(即增强幻想之力),也便让青春在愈来愈浓的迷障中度过;他们错把这种不清晰、朦胧、粗糙的画面当成某种精神快感的来源,误以为打破镜像就会出现的真实是自己永远不能面对的(尽管他们内心已经承认这即是真实),宁愿望着天空中的海市蜃楼自欺欺人地称赞那才是真正的风景。这种从幻想到现实的过渡怕是每种思想形态都必须经历的过程,爱情亦不例外——它可以穿过现实在幻想和现实之间摇摆或者重新回到幻想,但绝不可以不入现实之门而穷居幻想之所。

田木则没有此般幻想,她不过提前走过了这条必经之路。当有人在她耳畔提起近日惹大家纷纷注目的“邮苑双娇”的时候,她几乎无动于衷。继而,有人说,“邮苑双娇”其一就是她,她略作惊讶,觉得这都是小孩子的把戏。她又听说自己已经出名,已然众星捧月。不少人在练舞房看她跳舞,她安然处之,更能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以更加精湛的舞姿展现魅力。观众为她的表演注入了新的活力,她觉得他们的赞许的目光就是掌声,不知不觉间她仿佛已经进入了一个舞台当中,围在一旁的同志们全部变成了观众,一束橘黄色的灯光打在舞台中央,她穿上水晶鞋开始独舞,缓缓的钢琴独奏像潺潺溪水一样慢慢流淌,而她的脚法、双臂、双腿、身躯也似乎化作了流水,她的面前有一张大大的落地镜,她也欣赏着自己的舞姿——就仿佛她的灵魂已经逃逸出她的身体,而她的身体却迈着梦幻般的舞步,像精灵一样把身体的灵巧发挥到极限。台下没有掌声,观众们早已踏进了由她的舞步营造的神秘空间,他们看到的不是身躯之舞,而是灵魂之舞。她的灵魂也坐到了观众席,时刻矫正着她姿势的瑕疵之处,她显然比观众更吹毛求疵,有时甚至流露出愤怒的样子。舞蹈结束,观众们鼓起了掌。他们本不是来看她跳舞的,却也被她所感染。他们都想结识她,她一个也没有拒绝——但她冷冰冰的脸上冰雪般的笑意释放出如同冬日的凛冽:“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过渡。”

田木训练结束,照例给她的观众们嫣然一笑,迈着十分轻巧的脚步离开了。田木课余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一些思维深邃的书。她讨厌小说中谈情说爱的描写,她批判作家们的那些你依我浓的真实性——她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但她受了伤——她尤其喜欢鲁迅和巴尔扎克的作品,他们撕开了现实世界的外衣,露出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尽管普鲁斯特在他的作品中说与他们家族交往的一些德高望重的公爵夫人讽刺巴尔扎克只是一个无法体验贵族生活便只好讽刺的家伙,但她对这些所谓公爵夫人的意见视如草芥。她来回翻看这些含有真知灼见的句子,就仿佛给自己的思想拧上螺丝,好不让生活之手轻易地松动他的思想之弦。她试图通过这些作品去审查人性的方方面面,从而让自己变成一个战士。巴尔扎克的作品中,她不喜欢《空谷幽兰》,她觉得这个作品俨然从现实主义转化成了浪漫主义,那些爱情和道德之间的挣扎让她感到痛苦,她也明白爱情在现实中的表现总是困难重重(这种困难重重又给一波三折的爱情镀上了一层浪漫主义的衣纱,不过并非柏拉图式的浪漫主义),她也明白十全十美的爱情可遇不可求,即使如此,她怀着对爱情偏执的愤恨来看待生活。欧洲的贵族生活里充满了虚情假意,在那个情妇纵横的时代,财产、爵位似乎决定了一切,这本身已徒增讥讽,但贵族们却乐在其中并引以为傲,而平民更是挤破脑门从外省来到巴黎,来经历一场场幻灭的遭遇。她隐隐喜欢“人间的撒旦”伏脱冷,他用自己同样肮脏的手段对抗着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冷酷无情,爱情是一笔交易,在他的手里是使人降服的武器,他把自己的灵魂依附在青年诗人吕西安的身上(他的灵魂随着金迷纸醉的物质生活渐渐消亡),仿佛借尸还魂一般,让他的肉体继续伪装教士,却把精神注入吕西安的肉体,来对抗银行家、贵族、野心家、妓女、犯人、警察。田木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腐朽的人性,仿佛“鬼上当”只是在自我解剖,把体内的垃圾、毒瘤、腐烂物掏出来摆在桌面上并且大声高呼:“看吧!看吧!这就是我们的社会!这就是我们的时代!”正如她看鲁迅的书时,看到了那些旧社会的阿Q,祥林嫂,她同样看到了血淋淋的现实。她觉得如果可以,她可以成为一个女战士。自从她失了恋情,她总是喜欢这类悲剧。

关于田木和文珊的传闻就像秋天的暗云一样,层层渲染,愈积愈厚,终于形成了一片云堆。最初的那团云稀里糊涂地汇聚了这么多云气,又感到身体沉重,一些流云就变成了雨滴往下坠落。有人认为她们应该一比高下。她们无动于衷,置之不理。但她们想摆脱这称号为时已晚,就像某个人远近遐迩的绰号一样,他想去除这个绰号,除非和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吵一架——尽管如此,他无法大家继续在背后使用他的绰号。流言赐予的东西几乎难以退回,它们就像“红字”一样不仅烙印在犯罪者的胸前,也烙印在他们的心里。文珊无可奈何,索性听之任之。田木排斥无果,就嗤之以鼻。由于她们各处一院,且两大院素有学术之争,这学术之争后来慢慢发展到学术之外的方方面面,甚至连“美人”也要比上一比,以至于她们二人名声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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