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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的时候,她笑眯眯地给琴行老板刘老师打了一个招呼。刘老师岁数大了,有六十出头,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牙口早掉光了,补了一口新牙白晶晶地在嘴唇里闪闪发光,看上去一下子年轻了很多。刘老师个子不高,圆墩墩的,不显得胖,倒是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仿佛是自个儿家的爷爷。他教了一辈子音乐,手底下培养过的学生多得根本数不过来。学生们四处忙活着,却也谨遵师谕,绝不放弃练习音乐,当他们对于音乐的热爱从梦想跌落到现实面,对音乐的追求却没有从艺术跌落到生活——甚至他们的生活也被音乐态度默默地影响着。每逢刘老师的生日,徒弟们总会聚在一起,不能来的捎个信儿,大家们合唱几首歌,开开心心地,一下子忘掉了生活的难处,在短暂而平和的音乐声中找到失去却没有消失的音乐梦想。刘老师知足常乐,不图名头,心里早没了牵挂,老伴儿走了,儿子女儿出国了,剩自己一人和音乐作伴。这年岁,在邮苑附近开了个琴行,教孩子们练琴,无忧无虑,像个老神仙一样生活着。刘老师尤其喜欢德沃夏克。刘老师提倡在普通的、平常的、平凡的生活中凝练音乐,完全抛弃名利的束缚,涤净心灵,享受平凡日子的细微快乐,忍受普通生活的点点苦痛,感受平常时光的淡淡体验,让生活淘洗音乐,让音乐滋润生活,慢慢地把生活的智慧、烦恼、苦难、快乐、失意、期望、抑郁、成功、进步……揉进音乐,这将是一条与天才之路相反的道路,却也无妨成就一位音乐大师。德沃夏克在默默无闻的日子里便是如此。刘老师认为天才是存在的——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不过有的人天才锋芒毕露,少年即现;有的人天才韬养在平凡之中,需要像大浪淘沙一样,或者像金石雕琢一样慢慢显现出来,而后者往往具有囊括生活方方面面大智慧。“可惜,现在说这些,大家都不喜欢听。人人梦想一举成名,可却忘了那句老话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刘老师经常感慨道。刘老师对文珊评价极高,真心爱心这个聪慧的女孩。
文珊准备弹奏《梦中的婚礼》——这首经由保罗·塞内维尔和奥利佛·图森作曲为理查德·克莱德曼量身定做的经典钢琴曲早已名传四海——这是她最喜欢的钢琴曲,当她想到作者无法与嫁于人妇的爱人共渡余生,只好在梦中完成一场神圣的婚礼,这是多么浪漫,又是多么伤感,但依旧神圣、纯洁、美丽、完美,其抽象意义上的结合简直卡西莫多与艾丝美拉达的**一样具有高尚的、永恒的意义。也许正是因为其抽象意义上的完美始终无法剥离梦境的虚无,神圣的爱情在现实中失去,又在梦境中重生,这使得其表现爱情更具有不可名状的魅力。去年,刘伟用双脚诠释了这首乐曲另一种意义。文珊曾经在理查德的琴声中寄情愫于远方,在自己的琴声中幻想自己的爱情,又在刘伟的琴声中哭泣,这使得她更加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首钢琴曲。当她手指刚触碰到琴键,她瞬间感受到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普鲁斯特尝到老家的馅饼、喝到老家的泡茶一下子唤起某种回忆或者过去的某种相似的感觉——可是她也琢磨不透这种感觉上的似曾相识本质上有何指代——她也探索般地连敲几下琴键,用完全复制、小心翼翼的方法试图寻找这相似的感觉所指向的失落的回忆或感觉,可是这种稍纵即逝的相似感觉正在慢慢消退——直到她再次敲下琴键,她完全体会不到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她继续品味、回忆、感觉、想象——尽量把思索、判断、推测、揣摩排除在外——这种印象,却发现一旦其坠入毫无感知的黑洞中立刻湮灭无存,甚至已经无法临摹。文珊几乎怔怔的看着琴键,纤细的手指不停按着同一根琴键,意识在回忆宝库中翻箱倒柜企图找到与方才感觉相同的记忆画卷,几乎当她愤愤地摔门而出准备忘掉这一个奇妙而短暂的感觉探索时,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张脸庞。哦,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了。是一个男生的面孔。但此时她的印象已如时隔多年的斑驳画卷一样模糊不堪——但一想起他,就让他想起方才触碰琴键的感觉。一天晚上,她在时光广场遇见了他。他也许并没有看见她。他一边吟诗一边望向远方,“文如流水水流东,才随惊梦梦无声。”夜色阑珊下他俊美的脸在低吟浅唱中愈发沉醉在秋意渐浓的星夜里,他独伫天地间遥不可及,片片落叶翩翩起舞,伴着他微微翕动的嘴唇慢慢坠落。就在这个瞬间,她的心弦发出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她清楚地记得那个乐音,正是《梦中的婚礼》高潮部分第一个音符,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变成了被击中的那个琴键,停滞在被按下余音袅袅的那个瞬间,她已经不能自已。她忆起来了,心灵微微颤抖着。
她还不曾见识过爱情的本来面目。严肃的家庭教育叫她远离了谈情说爱。如今,她自由了,她可以不受约束地追逐爱情,但她早已戴上了一副批判爱情的枷锁。她就像那些多年身陷囹圄的围墙中人,松开了身上的镣铐,却抹不开心中的红字。她惧怕爱情。爷爷总是抽着老旱烟,吐出几圈烟雾,叫道:“噫!爱情!爱情!”他总是对文珊说,“爱情,在艺术上是存在的;在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她弹起了《梦中的婚礼》,一些朦胧的感觉以极其抽象的方式在她的心田上飘荡起来,就像久积必雨的水汽,让她隐隐约约感受到命运的下一个脚印将落在何处。而当她弹至高潮时,那渐如星空的音乐氛围,那闪着熠熠之光的乐句,那犹如菊山漫步的节奏带着她的幻想之笔渐渐勾勒起来——她自己甚至都没有发现——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璀璨绚烂的星空,流星快乐地像地面飞去,她踮起脚,甚至可以摸到星辰,星辰碰到手传递来一种清凉的感觉,她的心却很暖,星空如玫瑰,如花海,如春天里的公园,所有的星辰都是轻快的、简析的、单纯的、明净的,星空里酝酿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美,那种唯有忘掉一切独把心灵交付给美之境才能感受得到的美。她觉得全身被一种幸福感、快乐感、纯净感包围,这些微妙的感觉并不是单独起作用的,它们是一个整体,并且在它们其中,在它们其后更有着一种就连想象力也无法描绘的惊心动魄的美感。她时而化作一只蝴蝶,时而化作一朵娇花,时而化作一颗流星——可是无论她的灵魂多么千变万幻,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爱情之艺术或艺术之爱情的魅力在左右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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