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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节有些冷淡,虽然每家放了很多炮和烟花。十年前,村里只有腾辉、老鸟家舍得花钱买烟花。每到除夕和元宵,他们就把两箱烟花拿出来放在大门口。村里人知道要放烟花的点儿了,都围站在老池岸,围了好几圈,小孩架在大人脖子上,等着腾辉庄严地把长香靠向引子的那一刻,霎那间,随着火星像小蛇一样钻进炮筒,迎来一声巨响,接着冲天的长鸣,这些满怀希望的火焰升空,继而分裂,又形成新的图案。首次见到这种烟花的村民都会惊异万分,他们本已垂下目光,等待崭新的火焰再次升空,却不料那几乎本已湮灭的火星从旁炸裂,又形成更加壮阔的图案。大家欢呼着,目光早已随着遥不可及的璀璨飞上了天空。一弹又一弹,冲出炮筒的时候,会发出开香槟时的声音,那简直是一种神圣的声音,接着是不断升攀地发射声,在最高点,它们撕裂自己的身体,把片片黒絮洒落下来。在村民们看来,这比星辰大海更璀璨夺目。孩子们会为了争抢留下的炮筒而打架,那些霎那芳华,那是永恒回忆!村民们两只手伸在袖筒里,火光把他们半黑半红的脸映得发亮,看着夜空中的星星点点,燃起他们心中的渴望,那便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村民就像意象画师,他们不必勾勒出未来的图景,但是未来生活所能引起的感情已经在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生活是值得期待的。他们已经等了大半辈子。他们这时会想起父辈里口中的六十年代,那个年代让所有人绝望,饥饿让理智处在人性的边缘,他们牢记父训,早已认为这是最好的年代。烟花有升腾起他们新的憧憬,他们寒袖里的拳头慢慢握紧了,他们必须再次和土地斗争。当建设小康社会的号角吹起来的时候,他们蜂拥上前,很多人并不知道这究竟指什么,金门村的民众大多初中学历,没上过学的人比比皆是,但他们坚定地认为,这是一种更加美好的生活。
除夕夜,不少家庭搬出了烟花。点燃烟花的是五十多岁的老父亲,而不是儿子,因为儿子在县城没有回家过年。从金门城回来的孙子们说着普通话,让爷爷不敢轻易抱孙子,因为昨夜孙子告诉儿子,爷爷的脚好臭。烟花比过去的好看多了,却不会引起老乡们的围观——甚至自家人也懒得多看两眼。他们有时会想起多年前的刹那光华,这时候,他们的心中总会升腾起一种温暖的火焰,他们激动地摆着小臂,眼中闪着泪光。到底少了些什么东西,让生活变得黯淡起来。说实话,他们有钱了,但同样失去了一些东西。金门村里,这几年致富的家庭不少,旺财家不是其中之一。
村里人提起旺财,心酸之余又颇多无奈。他和老秦头是一类人,大家总这样说。自从九十年代,旺财从学校回到家里,就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农民。肚子里的墨水白糟蹋了,大家背地里说。旺财的母亲前几年去世了,封建的老太太临死前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让儿子耽误了锦绣前程。在家的这二十几年来,旺财侍奉母亲兢兢业业,完全任劳任怨。老母亲来离世的前一刻,正躺在床边,他告诉旺财,打开电视。旺财打开了电视。她又觉得太吵,旺财关掉了电视。她口微微张开,旺财知道母亲要喝水,旺财把热水在两个碗里倒凉,送在母亲手边。老母亲艰难地举起玻璃杯,刚送到嘴边,又放到了炕边。接着她蜷缩成一团,头朝着墙,呻吟着。旺财恭敬地坐在炕边,一言不发。看着老母亲越发瘦小的身子,他几乎落下泪来。老母亲完全是个封建时代的女人,她裹在小脚,谨遵“三从四德”,一辈子虽说没做什么大事,却过了圣洁的一生。旺财对母亲是极为尊敬的。他想着,突然听到母亲在迷迷糊糊地叫他的名字,旺财热泪滚烫地迎上前去,把母亲的手紧紧握在手里。老母亲已经睁不开眼睛了。旺财的妻子桂香摇摇旺财,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别叫了,娘快要走了。”旺财还是哭着喊着“娘”,桂香又说:“你再这样叫,娘最后一口气走不了,要变成阴阳人了!”桂香又加了一句,“你就让娘安心地走吧!”这时,他才停止了呼唤,但眼中泪水已经如泉涌动。不久,桂香摸了摸她娘的手臂,已经凉了,再一看呼吸,已经停止了。旺财放声哭嚎起来。当时正值午夜十二时,旺财的哭声格外明显。桂香也哭了起来,但她还有一些理智。趁着她娘刚断气,她给她娘穿好了新衣,这时她娘的身体已经慢慢变硬了。旺财只顾得伏在地上哭。桂香给她娘的一只手里塞了个红布巾,一只手里塞了个馒头喝筷子。就去叫村里人了。不多时,村里的东来、猪娃、狗蛋、瓜怂、红山、昆明过来了。七日之期过了,旺财还整日恸哭。有时候,泪流干了,他便呻吟边哭。丧事完全靠着桂香和同情他们的村里人办起来的。这么多年来,旺财固执倔犟,不与人往来,渐渐所有的亲戚都不与他往来了。白事上,寥寥几个老亲戚也是看了面子才来的。旺财的儿子卓明木讷迟钝,对祖母的离去没有太多感情,他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仿佛与他无关一样。前来凭吊的客人看到做父亲的哭得失去了理智,做母亲地蓬头垢面惊慌失措,做孙子的呆若木鸡,家里穷酸,心里凉了一截。鲜有人去安慰旺财。村民们怀着可怜地心情看着这一个穷困潦倒的家庭,给予了过客和看官的同情,但无人真正给予物质或精神上的帮助。旺财母亲去世的第四天,旺财突然从窑洞里冲了出来,扑到院子里,用指甲扣着地,哭嚎着,又滚来滚去,把两只手奋力击打地面。他的全身沾满了泥土,像个乞丐一样。他哭着,喊着,直到昏厥了过去。村里人虽然可怜他,但他这样有失体统地像个顽童般的行动还是引起了来帮助他的村里人的反感。当天,帮忙的人少了一半。大家认为他活该。窝囊的一辈子,像一个废物,是命中注定的牛羊命。不知哪一天,他的头发全白了。留下来帮忙办白事的好心人对他既可怜,又讨厌。他似乎失去了理智。安葬地那一天,有人看见他流出了血泪。大家叹息着把这个封建的老太太葬入土中,导致旺财一生困顿的根源终于入土为安了。但是根源导致的结果却难以再挽回了。这是一个极其不幸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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