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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凝薇进来弹琴。在缓缓的肖邦的练习曲下,音符就像扑鼻的气息在每个人的鼻尖萦绕。“我常常告诉文珊,文学和音乐是没有区别的。她总是笑着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一名音乐家的,只是到时候不要被我的天赋压垮就行。我常想,作品中的篇章好比节奏,字里行间好比韵律,一字一句好比音符。我承认写作很容易,但好的作品实属罕见,就好比天才作曲家十分稀少。我在想,我们能否找到文学和音乐之间的桥梁——我相信它是存在的,或者说文学和其他艺术之间的桥梁——从而实现艺术形式的过渡。我觉得,艺术天才是可以通用的。秦老师常说,我们作家要善于借助其他艺术的力量,我们要借画家之眼,音乐家之耳,雕塑家之手,来从各种角度来刻画我们的作品;正如他们也可以借吾作家之笔。我此前听文珊弹琴,我假象那便是我在写作。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忽长忽短,忽快忽慢,——我在控制情节的节奏;声音清脆、低沉、厚重、轻薄——这是不同的人物在说话;格律轻快、消沉、活泼、跳跃——这是人物的心情;还有诸如矛盾的爆发、发展、调和都在其中。我常常想,假如人类失去了语言,那将用什么表达思想呢?!而音乐亦是语言的一种。我觉得我可以找到其中的融通之处。”云心闭着眼睛,欣赏着凝薇的琴声,慢慢地说道。“你只是从理论是证明了其可能性,但实践就未必如此了。”李恒说。“鲜有人实践。”云心说。
“那么,你懂乐理吗?”角落里传来清脆的声音,像水晶的掉落在地上一般。
“不懂。”云心说。
角落传来一声轻笑。
“我觉得,”云心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着角落里还在弹琴的凝薇说道,“只要有对艺术之美最至纯至粹的追求——那是心灵最冰清玉洁的呼唤——就能迸发出最伟大、最美丽、最辉煌的力量。这份力量直接来源于艺术本身,只是通过我们的器官来进行重现。你所说的乐理不过是人类近几个世纪主流的研究和学习音乐的方法——假如现在流行的是另一套理论和方法,那照样也能呈现出音乐本身,不过是呈现形式罢了。而我所说的是追求艺术的唯一道路——纯粹,这在文学、音乐、绘画、雕塑中都是同等重要的。不过,要做到纯粹很难。大家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高于生活的部分不过是多了份艺术性,少了份生活性——而这正是纯粹的功劳,”云心转过身来,“因此,我坚信,假使我愿意成为一个音乐家,那并不是十分为难的事情。”说着他向着弘毅笑了笑,因为弘毅的信条是“任何人可以做任何事。”李恒踱步到钢琴旁,听见凝薇低声对他说:“你的朋友真是一个高傲自大的人。”李恒笑着说:“我的朋友个个如此。”
云心坐了下来,聆听凝薇弹奏的钢琴曲。完美的节奏,像坠落在地的珍珠项链,一粒一粒与宝石地面接吻,发出清脆的响声。肖邦的钢琴曲像是一首缓缓写就的诗歌,它并不追求突如其来的灵感,而是把整份灵感分割成数份融入到每一乐句,这样,原来潺潺流动的小溪上掉下几片红枫,浅底上的小石头亮得像一面镜子,也映出片片残红。有时候慵懒,就像恋人缱绻,依偎在春风之中,两颗心的柔情瓦解了所有刚毅的显露,宛若清风,恰似细雨,正是大自然的真实写照。有时候冒出一丝轻快,就好似行吟诗人在舒畅、缓行、静谧的独自旅行中望见了山中泉涧,究竟还是有些兴奋。有些钢琴曲流露出他与乔治桑同居时候的爱情,精神上的交流、谐和、萦绕、共鸣、依存、碰撞完全流溢在黑白琴键上。音乐家终其一生在描绘自己的生活和时代。凝薇的指法有些华丽,以至于超越了肖邦故意有所收敛的灵感,仿佛变成了李斯特式的抒情或者莫扎特式的天才,至于他们三个,肖邦好比白居易,莫扎特好比李白,李斯特好比李贺。弹琴好比写作,手法的表现力可以更好地展示对象的特征,也可以掩映,完全在于对于手法的掌控。而凝薇显然表演心切,忽略了作曲家当时的心境和曲子的用意,变成了手指的舞蹈。这美中不足的地方连李恒也听了出来,便让她来弹奏李斯特的练习曲。凝薇正适合李斯特的风格,她多情,风流,有着很多爱情的幻梦,所以她尽力表现出自己的美,自己身体的美,自己心灵的美,她本是一颗宝石,如今用爱情之盒把自己的灵魂装在其中,待价而沽,不过,她又有自己的小心思,她希望爱她的人买椟还珠。一个美少女追求爱情的渴望解放了她的价值观,以至于她像枝头的鲜花一样静静等待春归来,等着春风拂面便可以与百花争艳。而今,她的所有心声就写在她的手指下,随着流动的钢琴曲像一条小瀑布一样垂落下来。文珊教会了云心听琴辨音,云心便轻易地知道了姑娘的心事。
弘毅看着窗外的绿色,聊起了自己最近的感受:“已经三四月时分,我犹然感觉仍是秋冬之际。”“你看不到树叶变绿了,花儿变红了,鸟儿在歌唱吗?”凡萱歪着头问。“我看到了,我感到自己无动于衷。我的意识还停留在去年秋冬,这个意识甚至变了某种潜意识,以至于有一天,早晨我在宿舍窗前站了一会,看着把胳膊伸到阳台里的树枝,阳光在树隙跳跃,我回去穿了一件毛衣,出了门,才恍然大悟春天早已经到了。”云心笑了几声,他亲眼目睹事情的经过。“就好似我对现实的意识转化成了潜意识,从而使我丧失了对现实的洞察力和判断力。这就好比一个患了妄想症的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我不过是把虚幻朝着现实的方向前移,同时把现实朝着虚幻的方向后移。”弘毅继续说道,事实上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全部感受——因为他也没有辨清这些扑朔迷离的感觉。从金门村回到邮苑后,弘毅一直处在茫然之中,几乎每一天都在思考中度过,这一段时间,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没有写出多少文章。他的忠实读者经常邮件催他写作。很显然,他的身体适应着外部时间的流逝,而他的思想被禁锢在思想的探索之中。有一次,秦风问弘毅最近在研究什么。弘毅说,我一早到晚在思考。有时候,他也会去邮苑里散步,但他的思想实际上足不出户。这就好比一个埋头读书的人一抬起头,发现天色已晚,但他的精神并没有在这个白昼里随着身体感知时间的变化。因此,弘毅错过了整段春光。和凡萱去花儿姐店里的时候,他总是眉头紧锁,目光凝重,一言不发,和客人说话时十分生硬。花儿姐回了家一趟,向村长打听了弘毅的身世,对他充满了怜悯。看他心不在焉的,也便没有责备。凡萱常常和弘毅一起走,她觉得他像一堵墙一样沉默、安静。常常进行思考的人便会有这样的感觉,尽管我们思维的目光试图洞明生活的迷障,但是思维活动本身却在慢慢把现实推得越来越远——以致于随着思考的不断深入,我们会坠入某种虚幻当中,而这种虚幻往往带给我们高于生活规律的错觉,加之一旦想象汇入其中,思考便会创造不计其数的图景,我们也因此离开了思考的初衷。这次,尽管李恒多次邀请,弘毅总是婉拒。他想继续思考,不愿意和别人交流。他是被云心半托半拉进李恒别墅的。来的第二天早晨,当弘毅睁开眼,他有一瞬间陷入了失忆,他喃喃自语道:“这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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