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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学校的火车上,秦博一直闷闷不乐。可怜的孩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境况之糟糕,而最毁灭的打击(父亲还瞒着他的病症)仍伺机而动。他悲伤地想着,从小到大自己压根没有考虑过生活、未来、家庭、爱情、社会——这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东西——从没有教他去思考,他只是通过书本来了解世界。书山学海为他开辟了一条寂静无人的小道,他不必去理会生活中的繁琐,一心抓住求知的绳索攀登,就在他不经意往下望的时候,他看见了象征着生活的万丈深渊。一个人总要经历这样的时期,蓦然回首,他发现父亲已经苍老,自己俨然成了家中的脊梁,而痛苦即在于自己对改变现状无能为力。智慧之缺失,经验之不足,意志之薄弱,资源之匮乏,信心之不足——现实在一夜之间降临在天真的童心面前,他只能看着真实的庞然大物熊盘虎踞在他梦想之路的前方,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他根本没有料到生活会是这样的。纯粹圣洁的知识圣殿让他的心灵如白璧无瑕,并赐予他一双清澈的眼睛,直到这一天阳光斜斜穿过玻璃,他看见阳光下的尘屑飞舞,实在不是他平素所见到的那个一尘不染的世界。他需要到达彼岸,那里是成熟、智慧、现实,这条青春之河没有桥梁可以借路,接受冰冷的、刺骨的河水洗礼是他的必经之路。
他觉得父亲让他去陆建峰的家是个耻辱。他早听说了村民对父亲的看法,他可不愿在心里重复这些对失败提出佐证的话语。去陆建峰家的那天晚上,他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完全不像在家时的模样。母亲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他这样想,可是她现在变了,道德沦丧的丑陋划破了她美丽的面庞,她也因此变成了一个丑女人。她恨母亲,也恨自己常常想起母亲。母亲挠首弄姿的样子让他感到痛苦,她从前不会不停地撩拨头发,眉毛一闪一闪的。他两年多没见母亲了。他叫了一声妈,他在心里悔恨,他不该叫的,他应该采取横眉冷对的态度。他从前不是幻想吗?幻想有一天他见到了他的母亲,他将视而不见,哪怕她捶足顿胸,哭啼连连,他正是要这么折磨母亲以使她为自己的良知泯灭付出代价。他甚至要在未来复仇,像基督山伯爵一样。可是见到母亲的那一刻,感情统治了他,泪水表达了一切。他和母亲都哭了起来。可是在母亲怀里,他的理智渐渐觉醒了。他一方面感到厌恶,一方面又渴望重新得到母爱的温馨。父亲留给他一个远去的背影,他同样流下泪来,只是这泪是冰凉的,属于与方才的相见之情截然不同的感情。苍老的父亲背负着固执的梦想穷困一生,已经成为他心中的高山,他知道父亲定会在历史的星空留下永恒的轨迹。他的母亲说,你要管陆建峰叫叔叔。极度的厌恶之情再次袭上心头。
他想起刚进陆建峰家的时候,他惊呆了。明晃晃的一尘不染的白瓷地板,崭新的红木家具,超大屏幕的液晶电视,高档的沙发,一切都在闪闪发光。他尤其记得进门的第一眼,母亲叫他换上拖鞋,他没反应过来,还是一脚踩了进去,他被屋子里的奢华惊得目眩神迷。一个镇上的土老板怎么会有这样奢侈的家当!他想起了家里用了二十多年的黑白电视,看起来巴掌大小,是父亲结婚前买的。他想起家里的土炕,缝缝补补的被子和床单。二十多年前上过黑漆的组合柜。即使这些,都是家里的珍宝。他换上了拖鞋,使自己怀着蔑视的心情踏进了这个家。陆建峰一定是个凶神恶煞似的人物,就像电视里那些油嘴滑舌的小商贩,肥头大耳,一声铜臭味,说话点头哈腰,顶着红红的鼻尖,明里暗里想着怎么占便宜。可是见到陆建峰的时候,他惊诧地看着陆建峰,对陆建峰走过来抚摸自己的头并向自己问好显得局促不安,茫然无措——他是一个身体壮硕、眉慈目善、精神抖擞的中年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一声叔叔。他为此觉得悔恨,他没有表明自己嫉恶如仇的态度,他任凭虚伪和伪善在自己面前表演迷惑人心的诡计。睡觉的时候,他独自睡一张席梦思床上,宽大的床既大又柔软,被单是新的,床单也是新的,枕头软乎乎的,有一股清新的香气。床头柜上放在一架小巧的摆灯,另一侧是一架立式衣柜,黄色丝绸般的窗帘挡住了清冷的月光。也让屋里笼罩着一种微弱的光芒。屋里的火炉烧得恰到好处,而母亲不放心又给他的床下加了电热毯。他躺在床上,尽管很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无数画面在他脑海来回闪烁,这些生活的碎片、幻想的碎片就像闪光的棱镜把黑漆漆的脑海照得亮堂起来。昨天他还感觉自己是个孩子,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他开始意识到之前自己的无知。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而父亲总是把生活的巨大真实转化为某种具有美好愿景的抽象,所以贫穷、软弱、困苦显得无足轻重。他也从来不会为自己的贫苦家境而显得自卑,因为他自信他拥有一大笔精神财富。可是突然间,现实入侵了他幼小的心灵,他不得不正视突如其来的改变。震惊像一枚炸弹在他心里轰然炸裂,而可气的是当他需要勇气的时候,母亲还把将当小小孩童对待。他掀开被子,走下床,光着脚在地板上走着。陶瓷地板有些冰凉,这让他想起以前在家他偶尔在家的地上跑,把脚掌跑黑了,母亲便用扫帚把轻轻打他屁股,叫他要穿鞋。他想起到了学校的宿舍,他不会拖地,他甚至没有见过拖把,等到大扫除的时候,阿姨问他在家不做家务吗,干嘛这么笨。他不以为然,心里想着,大丈夫当扫天下,不扫一屋。他来到窗前,窗帘是新换的,柔软又温和。他小小的心灵终于明白了财富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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