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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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阵蛛丝银铃响得疯魔而又刺耳,催命符咒一般,对于一个顶尖杀手来说,拖到现在才露面,显然“姗姗来迟”得有些过分。他扫了一眼床上的金焕,对对方的满身绷带与惊慌眼神都并无兴趣，转而直接问云倚风：“方才有人闯入？”</p>

“不像是外人。”云倚风答，“整座赏雪阁的银铃并未被触发，断的只是观月阁的蛛丝。”</p>

暮成雪听出他的弦外音：“所以云门主在怀疑我？”</p>

云倚风并未否认：“至少也该解释一下，阁下为何直到现在才露面。”</p>

“因为我在练功。”暮成雪微微皱眉，似乎对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嫌疑很不满。</p>

季燕然问：“证据呢？”</p>

暮成雪硬邦邦道：“没有。”</p>

在赏雪阁并无任何外人入侵的前提下,这句“没有”显然单薄到没有任何支撑力,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季燕然眼底暗沉,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握上剑柄,暮成雪随之后退两步,剑拔弩张间，只有云倚风在一旁劝道：“事情目前还不好说，假使是那岳之华正躲在暗处,等着黄雀在后，而我们却在此自相残杀,岂不吃亏。”</p>

季燕然并未被说服，冷冷道：“万一就是他呢？”</p>

“至少也等人先清醒过来,问两句再说。”云倚风拍拍他的手，站在床边扶住金焕，又试着叫了一句,“金兄？”</p>

他声音温柔轻缓，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如山间沁心涓流，并没有任何攻击性。金焕果然因此平静些许，眼睛“咕噜”转了一圈，木然地看向他，嘴里含糊不清道：“云……云门主。”</p>

“清醒了就好。”云倚风往他身后放了个软垫，刚打算斟词酌句，继续问问方才究竟有没有看清凶手，金焕却再度惊慌失措起来，毫无征兆地劈开嗓子惊恐喊出声，也不顾身上有伤，挪着就要往窗外翻，若非云倚风眼疾手快拉得及时，险些让他掉进了外头的雪坑里。</p>

“别……别杀我，别杀我。”</p>

“别杀我。”</p>

他牙齿打颤。</p>

在这风雪晦暗的室内，一盏烛火本就跳得使人发慌，再加上一声凄过一声的刺耳哀求，更是戳得心脏紧缩。云倚风没有注意，季燕然却看得清楚，金焕是在目光接触到暮成雪之后，才开始重新变得歇斯底里。</p>

一切似乎都不言自明。</p>

长剑铮铮出鞘，暮成雪几乎是与他同时出手。</p>

“喂！”云倚风单手拍上圆桌，震起桌上烛台，如流星锤般飞旋打歪两人剑尖，厉声呵斥，“有话好好说！”</p>

“不必了。”季燕然手间一错，一枚碎裂的银镖堪堪钉上房柱，如鹰双目紧紧盯着暮成雪，眸底杀气蔓延，“这是我刚才在院内捡到的。”</p>

那飞镖虽残缺不全，却也能看出一瓣冰晶印记，是暮成雪的独门暗器。</p>

“这……”云倚风短暂犹豫，就这一晃神，另两人便已破门而出，石阶上的冻硬积雪被剑气贯穿，如白色烟火般炸开在半空里。冷风“呼呼”灌进室内，金焕蜷缩在床上，全身抖若筛糠，嘴里还在喃喃念着什么，却是再也听不清了。</p>

季燕然惯用的武器是赤血长刀，被留在了漠北军营里，此番来东北只随身带着一把摘星剑，虽不称手，却也并未落任何下风，反而越战越勇。他出招大气磅礴，看似粗犷，偏又恰能招招制住暮成雪，对方若非仗着自己身姿轻巧，躲避及时，只怕早已一败涂地。</p>

近百招后，季燕然看准一个空档，身若猎鹞俯冲。</p>

“咣”一声，暮成雪被打得后退两步，冷笑道：“原来阁下才是隐瞒最多的那一个，商人？”</p>

“无论我是什么身份，都与你无关。”季燕然单手持剑，“若想活命，就老老实实供出幕后主谋。”</p>

“去黄泉问吧！”暮成雪杀机毕现，手臂一振再度攻了上去。</p>

“会死……会死的！”</p>

不绝的打斗声激醒了金焕，他神色惶急跌下床，一把打开云倚风的手，连滚带爬摸到门口，瞪眼看着院内的两个人。</p>

“会死的，真的会死！”</p>

他又攥住云倚风的衣摆，“刺啦”一声，力道竟将布料生生扯裂。</p>

胸口的伤处也再度渗出血来。</p>

暮成雪身体后倾，看似想躲过季燕然的迎面一掌，却在中途猛然发力，折向另一边。</p>

云倚风及时提醒：“小心背后！”</p>

季燕然纵身跃起，数十枚毒镖擦过他的小腿，“砰砰”钉在树上。</p>

暮成雪且战且退，对方明显占据上风，更遑论还有个在旁观战的云倚风，恋战只会吃亏，于是他虚晃一招，飞身向外掠去，本已看好路线，可双脚才刚一踩上屋檐，一柄飞剑就从身后呼啸而至，自右肩贯穿左胸。</p>

鲜血喷溅而出，在半空扬开一片腥雾。</p>

金焕怔怔地张开嘴，像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p>

暮成雪在空中摇晃两下，重重砸在雪地里，像被折了翅膀的白色鸟类。</p>

身下很快就蔓延出一片刺目的红。</p>

世界重归寂静，像是连风都停了，剩下的，只有金焕粗重的喘息声。</p>

云倚风声音苦恼：“我说了，凶案未必是他所为。”</p>

季燕然合剑回鞘：“是他先动的手。”</p>

云倚风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想起现状，又觉得并无意义，最后只剩一声悠长叹息：“也罢。”</p>

……</p>

暮成雪的尸体被随意丢在了白梅阁中。</p>

而金焕则是被接进了飘飘阁。</p>

小火炉上煮着淡而无味的茶汤，耳边是干哑的笑声。</p>

“呵呵。”</p>

“呵呵呵。”</p>

那是疯疯癫癫的金焕。</p>

云倚风其实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及时捂住此人的眼睛，让他在受伤受惊之后，又被迫全程目睹了暮成雪的惨死，导致更加行为失状，彻底成了痴儿，不仅嘴里胡言乱语，还整日到处乱跑，三更半夜蹲在窗口惨笑是常有的事，银白月光照着个惨白大脸，比起民间吓唬小娃娃的红衣厉鬼也好不了多少。</p>

季燕然将茶杯递给他：“还在生气？”</p>

“谈不上。”云倚风扶着金焕坐起来，“只是觉得你有些过分鲁莽。”</p>

季燕然也未辩解，只将手中的茶汤递到金焕嘴边。对方却不领情，一把打翻杯子，又嘿嘿傻笑着跑了出去。</p>

云倚风头疼欲裂：“你说，事情怎么就会闹成如今这样呢？”</p>

“去睡一会吧，难得消停。”季燕然道，“厨房里还剩了些咸菜，我去看看能不能煮碗面。”</p>

云倚风应了一声，起身回到卧房，却是困意全无，只盯着床帐发呆。</p>

外头又下起了雪。</p>

天色昏暗，金焕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双腿僵硬，如同僵尸。</p>

他一路经过流星阁、观月阁、白梅阁、西暖阁，每到一处院落，都要敲敲门，傻乐地叫上一句：“来吃饭啊！”，再扒拉着木门摇晃两下，那“叮叮咣咣”的铁链铜环声，在沉沉天光中，分外催命心颤。</p>

“没有人，又没人。”金焕松开门环，遗憾地嘀咕两句，转头摸进了厨房。</p>

玉婶搬离之后，这里已被空锁许久，院里的雪几乎挡得人走不动道。</p>

金焕往手心哈了两口热气，被冻得面色铁青，目光在院内环视一圈，见油毡布下还有一些干柴，便伸手去掏，似乎是想生火取暖。</p>

扒拉半天之后，一坨厚重圆木总算被丢在地上，金焕双眼兴奋，嘿嘿笑着又去抱另一块更大的，只是双手刚一发力，还没来得及直起腰，脑髓便传来一股剧痛。</p>

热流冲刷过双眼，世界突然就变成了红色。</p>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怔怔许久之后，才颤巍巍抬起胳膊，不可置信地摸了一把额头。</p>

满手淋漓鲜红。</p>

这赏雪阁里，到底还藏有多少凶手？</p>

这疑问催他骨寒，也催他清醒，痛苦而又惊恐地转过身，却只看到一片茫茫飞雪。</p>

究竟是谁？</p>

是谁……</p>

谁。</p>

带着这份不甘与茫然，他仰面倒在雪中，被狂风吹断了最后一丝呼吸。</p>

汩汩流在纯白中的血，和当日铺展在暮成雪身下的红，一模一样。</p>

……</p>

云倚风坐在桌边，呼吸有些急促，身上也再度变得燥热难安。</p>

他撑着走到窗边，将那厚重的帘子掀开，寒风立刻就“呼呼”灌了进来。</p>

院中很安静，厨房里也是黑的，说要煮咸菜面的人，早不知去了何处。</p>

云倚风揉揉眉心，推门想要去寻，季燕然却刚好从院外进来。</p>

“要去哪儿？”他问。</p>

“我？”云倚风不解，“去厨房。”</p>

季燕然和他对视。</p>

在突如其来的死寂沉默里，云倚风右手不自觉地一握，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p>

“金焕出事了？”</p>

季燕然道：“被人用毒刀打穿头骨，死在了厨房。”</p>

云倚风欲言又止，片刻后继续问：“你还想说什么？”</p>

“我想说在这赏雪阁里，或许当真还躲着另一个人吧。”季燕然和他错开视线，“以后务必多加小心。”</p>

云倚风道：“或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