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大水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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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苦涩药味填满的卧房中,许老太爷眼皮子打颤,费了颇大一番力气,方才问出一句：“王爷与张大人,还在查那新童谣吗？”</p>

“是啊,在查了。”一旁的丫鬟赶紧上前回话，以为他还在担心山庄安全，便说王爷与张大人都在，云门主也在，这回定然能找出幕后凶手，将坏人绳之以法。</p>

许老太爷胸口一起一伏,扯风箱似的喘了半天,方才伸出半截手臂,让丫鬟将自己扶了起来。</p>

“去……去请王爷过来,我有一桩往事,一桩往事要说……说……”</p>

他剧烈地咳嗽着，几乎要将肺腑都一并吐出来。</p>

丫鬟急忙去桌边倒水，不小心踢到椅子,撞得那高台上的半截红烛也抖了抖。</p>

许老太爷趴在床边，被一群仆役围着,却也听不清什么了，双目只透过人群,死死盯着那晃动烛火，最后看到烛台稳了，竟然还生出几分遗憾来。</p>

若能掉下来,就好了。</p>

点燃桌椅，点燃床帐，一把火烧了干净。</p>

……</p>

季燕然和云倚风尚未走远，还在想那新的童谣。许老太爷在听完之后，就挣扎着要变卖田地，举家搬迁，必然是因为从中看到了新的威胁——可现在跑路，能跑掉吗？</p>

许家五兄弟先后遇害，无辜与否暂且不论，至少能说明幕后凶手绝非常人。这么一个人，若真想继续行凶，显然轻而易举。所以哪怕许老太爷再浑噩，也该清楚此时此境，老老实实待在十八山庄中，由官府派兵牢牢保护起来，才是最安全的一种选择。</p>

季燕然道：“除非他心里清楚，杀戮其实已经结束，不会再有新的血案发生了。”</p>

云倚风停下脚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许家为何还要跑……为了躲官府？”</p>

季燕然笑：“聪明。”</p>

即便杀戮结束，凶徒收手，官府也不可能就此终止调查，尤其按照张孤鹤的性格，更会死死揪住新童谣，一年也好，三年也好，总要追个水落石出，或许这才是许老太爷最为惧怕的。</p>

云倚风道：“所以恶羊十八的童谣，不是说给许家的，而是说给官府的，不是未来，而是往事？”</p>

老羊带着五只小羊，先是大水冲城，而后穿金戴银，恶羊从此享尊荣。</p>

许家的发家史。</p>

“王爷，云门主。”此时，有仆役气喘吁吁自远处跑过来，“我家老太爷方才醒了，想请二位过去。”</p>

……</p>

许老太爷靠坐在床头，穿了一件深色褂子，佝偻着腰，花白的头发蓬乱如鸡窝，咳嗽声就没停过。</p>

旁边有人正在收拾皮尺与粉锭，见到季燕然与云倚风后，匆匆行礼离去。他是城中专做丧葬生意的掌柜，来量尺寸，自然是为了准备寿衣。</p>

房中气氛压抑，旁边有丫鬟已经开始抹眼泪，许老太爷长叹一声，将所有下人都打发下去，连贴身伺候的也没留。</p>

待周围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他方才满面颓然，颤声道：“王爷，云门主，我知道那童谣在说什么。”</p>

苍老的声音，如被虫蠹空的粗糙树皮，扑扑簌簌地掉着渣。</p>

“我从来就没有做过货郎，十七年前，我带着五个儿子，在关东一带流窜，做一些偷鸡摸狗的行当。”</p>

起初只是夜半翻窗，后来尝到了甜头，就开始拦路抢劫，再后来，又有了杀人放火。</p>

不劳而获，或者少劳多获，这种事都是会上瘾的。</p>

“关东都是前往白刹国的大商人，个个腰缠万贯。”许老太爷继续道，“宰了几回肥羊，攒够本金之后，我们就金盆洗手，来到了望星城。原以为能从此摆脱旧事，重新开始生活，却没想到……终究难逃报应，难逃报应。”</p>

他哀恸哭泣着，从床上滚落下来，挣扎跪地磕头：“王爷，云门主，我自知罪恶滔天，难逃一死，但我那些孙辈们，皆是无辜的啊！我原想先瞒下这些，让纶儿尽快变卖家产，连夜离开望星城，从此隐姓埋名……可、可我实在害怕，怕官府在查清之前，不会放纶儿走，也怕那凶徒会再追来……实在无计可施，求王爷拿我下狱吧，千刀万剐也好，能求个痛快也好，只要能让凶徒消气，这条老命与许家全部家产，我都不要了，只要小辈们不被牵连，只要他们不被我当年的滔天罪行牵连啊……”他说得混乱颠倒，却又字字泣血，额上磕出的血顺着脸往下流，袖子一抹，乱七八糟糊了一片，看着凄惨可怜。</p>

季燕然道：“所以那首新的童谣，就是在说你们父子六人，曾在关东满城屠杀，掀起血雨腥风，而后才有了本钱穿金戴银，建立十八山庄？”</p>

“是……是。”许老太爷前言不搭后语，双目怔怔道，“没有满城屠杀，就只有十几名货商。”</p>

季燕然摸摸下巴，又问：“那幕后凶徒是谁，许老太爷心中有数吗？”</p>

“或许是当年，从马刀下逃脱的哪个人吧。”许老太爷道，“有时候天太黑，胡乱砍杀之后，也分不清活人与死人。”</p>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若非云倚风及时将他拎上床，只怕又会一头栽倒在地。不过即便如此，也早已面色灰白，只满身虚汗地呻|吟着，说不出话来。</p>

外头的下人皆不知出了何事，被传进去后，见老太爷满头满脸血，都被吓了一大跳，赶忙张罗着找大夫。季燕然吩咐官兵严加看管，而后便与云倚风一起离开了小院。</p>

来往巡逻的守卫，早将小径踏得寸草不生，只有墙角一株西府海棠，替这阴恻恻的山庄开出了几分春意。</p>

云倚风问：“王爷怎么看？”</p>

季燕然冷笑：“没有半句真话。”</p>

关东一带的富商，的确都是土匪眼中的“肥羊”，个个腰缠万贯，去一趟白刹国就能赚得盘满钵满，可也恰是因为如此，每一支商队出关前都要雇上数十名保镖，生意更大些的，甚至还会请官府沿途护送。许家父子五人顶多也就会些拳脚功夫，小偷小摸倒罢了，真拿着刀剑蛮抢，早不知死了多少回。</p>

云倚风道：“他想阻止官府继续追查，所以不惜给自己安一个杀人的罪名，以此来换取许家其余人的安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