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尘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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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喝了不少酒，但都十分清醒。</p>

尚不等告别，包间的门却被敲响了。苏凌远的副将纪世耘站得笔直，一身整齐明亮的铠甲与聚福记繁华喧闹的气氛格格不入，行礼时军靴踏得响亮，穿透靡靡的丝竹之音：“将军，探骑营先锋有要事禀报。请将军去一趟大营。”</p>

“嗯。”苏凌远淡淡应道，看到外头已经有许多人在往这里张望，不免皱眉，“下楼去等罢。”</p>

纪世耘应了声是，又看见了玄天承，忙恭敬地行了个军礼：“大将军，属下失礼。”</p>

若论起军职，玄天承要在苏凌远之上。不过他封侯之后，除了这些军人，鲜少再有人称他“大将军”了。</p>

玄天承听着倒觉得有些稀奇，不免也对来人有了好感。他看一眼副将胸前的徽章，在其依言下楼后，才淡笑道：“白狼军纪副将，久闻大名，看着倒确是忠勇之人。殿下有事便去忙罢，看来今日只能到这儿了。”</p>

“忠勇不错，有时却死脑筋。这么大声，生怕别人不知道。”苏凌远显然对这员新提拔上来不久的爱将十分无奈，只说，“既如此，那我便先走一步了。哎，回回喝酒都能被打断。”他站起身来，似乎犹豫了下，还是沉声道：“延之，你在南方和陈家周旋，万事保重。”</p>

那样灼目的直接坦荡，让玄天承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眉心微蹙，心下骇然：苏凌远竟是知道他在暗中为宁寿宫做的那些事的么？那么……他想要说什么，那青年亲王已经恢复了爽朗的笑意，似乎什么都不曾说过，“我走啦，下次相聚不知又是在何方了。”</p>

玄天承道了别，看着苏凌远下楼，目光有些复杂。</p>

他在南方对知本堂的动作一直小心谨慎，不知苏凌远从何得知。</p>

按照苏凌远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即便他们是多年至交，哪里还会与他推心置腹喝酒聊天，最后只是轻飘飘一句话提起此事？而女帝必然也知道了，刚才在乾元殿却表现得若无其事。</p>

这对母子在想什么？苏凌远说的算什么？警告？</p>

可细想之下，苏凌远刚才那样犹豫着才说出这话，似乎是因为真心忧虑他，而非出于算计或者考量。</p>

玄天承不由自嘲，还真是在阴影里待久了，连至交好友这样光明磊落的话，自己都能分析出千百般滋味来。</p>

他坐到窗边，看着苏凌远上了马与纪世耘一道策马而去，随手抓起桌上的半坛酒就往喉咙里灌。</p>

他实在是厌恶极了这样的自己，总把人往复杂了往恶毒了想，已经把算计和权衡当做了日常。</p>

呵……</p>

新月曲如眉，光影淡淡。半合的窗纱上映出他被烛火照亮的影子。他倒转酒坛，发现一滴都不剩了，随手把坛子丢到一边，也起身下楼。</p>

不管苏凌远怎么想的，他的确得去一趟宁寿宫。</p>

无亲近之人在侧，这位镇北侯便是面无表情。那是一种无悲亦无喜的平静，好像什么也不能引起他的情感波动。即便聚福记的老板亲自送他下楼，尝试与他搭讪，却也只得到寥寥几个字的回应。</p>

聚福记门前停留了一辆马车。车帘掀起，露出一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一身绣着夔纹的皂青色衣袍。老板遍阅京中权贵，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宁寿宫来的。</p>

他不禁想起宁寿宫和镇北侯从前的恩怨，偷偷抬眼看向身边的男人。</p>

玄天承神色无异，只微微抬眸看向车中宦官，道：“有劳尘公公。”</p>

“国父请侯爷往宁寿宫一叙。”宦官尖刻沙哑的声音响起，“侯爷请上车。”</p>

聚福记老板看了眼天色。这个点进宫，很快宫门便要落钥，怕是今晚都不必出来了。倘只是叙话，也不会选择这种时候叫到宫里去。他想起坊间关于镇北侯兄妹的流言，心头便划过一丝异样的猜测。</p>

在他走神之时，玄天承已经上了马车。车帘放下，车把式一声马鞭把他给抽醒了。</p>

他陡然回神。身后是灯红酒绿的聚福记，里面喧闹声和丝竹声透过宽阔的门堂，与玄武大街上的热闹欢腾连成一片。</p>

他在心底抽了自己一个巴掌，啐道：“贵人的私事，关你屁事。”一边又堆起了满面团团的和气，转身投入了身后那一片火热之中。</p>

对于骑惯马的人来说，坐马车的感觉实在不好。虽说宁寿宫的马车极为宽敞，但玄天承长手长脚地坐着肯定是逼仄的，不要说整个车厢里都弥漫着一股宦官常用的腻人的熏香味。</p>

尘翼的目光一直似有若无地咬在他身上。这宦官的眼神是少有的锐利阴狠，若是寻常人等，不自觉便会不自在地瑟缩起来。</p>

然而玄天承只是安然自若地倚靠在车壁上。素来无人猜的透他在想什么，好像也没什么能激起他浓烈的情绪，大多数时候他便只是这样面无表情。若不是那一双眼睛幽深但清明，如同无边夜色中一线明灭的星光，他整个人从来都是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沉着，沉静，沉稳，沉郁。</p>

车马一路驶进了宫，在宁寿门外停了下来。华衣侍女执着繁复的羊角宫灯撩开了车帘，恭敬道：“大公子，殿下等您多时了。”</p>

玄天承这时露出一点温和来，敛衣下了车，道：“本说好要与父亲一同用晚膳的。我自会去赔罪。”</p>

侍女掩面笑道：“殿下说了，大公子定是又与梁王殿下喝酒去了，才不干等着您呢。”她凑近了，悄悄说道：“婉夫人今日陪殿下用了晚膳，才刚带着三公子回去。”</p>

她口中的婉夫人，正是江宁陈氏知本堂的当家人陈婉宁。陈婉宁早年间举家之力追随圣宁国父，为其生下一子一女，如今宁寿宫诸人皆称其为“婉夫人”。</p>

玄天承余光看见从车上下来的宦官，眉目微微一敛，说道：“多谢你了，小葵。夜里风大，早些进去罢。”</p>

二人在这片刻功夫交换了眼神，即作寻常。</p>

小葵在前提灯引路，一面笑语近来宁寿宫中的趣事。玄天承在后头走着，面色仍旧淡淡，眸中却有些许暖意。</p>

宦官尘翼却是在进入宁寿宫后便不见了踪迹。但这宁寿宫中所有人都知道，整个宫里，没有任何言语举止能够逃脱尘翼公公的眼睛。</p>

宁寿宫建筑磅礴大气，大片的建筑间连接着气势恢宏的回廊，在黑夜中如同盘卧的巨兽。</p>

这里原本是前朝历代太上皇的居所，内部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廊柱上攀爬的龙都是五趾。</p>

小葵引着玄天承踏过碧波荡漾的荷池上白玉铺就的九曲连桥，沿着石径走向主殿。不时有穿着绫罗花裙、戴着珠玉翡翠的女子下跪行礼。</p>

圣宁国父张烨在妻子去世后广纳嫔妃是世人皆知的秘密，然而女帝对姐夫的作为只是放任，仿佛不知道这极有可能是这位前朝的晋王吸纳势力笼络朝臣的暗渡陈仓之计，甚至在近年还连续为姐夫开办选秀广纳后妃。宁寿宫也一再扩建，供国父的妃嫔与子女居住。</p>

主殿内一切仍是前朝模样，连正中那张明灿灿的龙椅都没有被改动过。后侧小祠堂内摆满了牌位，燃着长明灯，常年有宫女供奉瓜果酒菜，细细一看，竟是前朝几百年来历代帝后的灵牌。</p>

数十年来有许多朝臣谏言，允许前朝遗后成为国父、在宁寿宫供奉先代帝后乃大忌，但均被女帝以“惠帝遗命”驳回。</p>

隐有传言说，当朝国父萧靖华云游多年，女帝早和姐夫珠胎暗结。更有甚者说，当初便是女帝与圣宁国父暗中设计，杀死年轻的惠帝，夺取帝位。</p>

真相如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p>

小葵引着玄天承来到主殿东暖阁外，自有侍女入内通报。这宁寿宫一应礼仪均遵从前朝繁复的规制，而非按当朝规矩简洁便利为要。主殿内也是雕梁画栋，一事一物无不极尽奢靡，延续了魏末年间皇室的气派。</p>

待了片刻，才换了方才通报的侍女来引玄天承入内。</p>

小葵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但仍是规矩地退下了。</p>

玄天承对着接引的侍女点一点头，敛衣进入了这个带给他无数荣耀与耻辱的地方。</p>

东暖阁内燃着沉香，味道清冽。一应家具全是沉香木雕刻，沉郁厚重，不似外间精雕细琢，全是极其简单利落的线条。只在南侧轩窗下设了一架山水大插屏，垂下一幅已经泛黄的画卷。画上的女子豆蔻年华，仗剑而立，巧笑倩兮。落款为：晋王长祚赠妻芸玥。</p>

圣宁国父张烨靠坐在长榻上，一身赭石色团纹锦袍，外罩紫貂大氅，面容消瘦，显得颧骨格外突出。他的眼皮微微垂着，看不清神色。</p>

他显然已经不再年轻了，但通身上下都透露出上位者无形的威压。</p>

“来了。”张烨说，“坐吧。”</p>

沉静的声音回响在空寂的殿中，连外面宦官宫女的声音都听不到了。</p>

玄天承依言在他下首早就备好的杌子上坐了，端起手边一盏还冒着热气的云山青，慢慢品了一口，淡淡赞道：“好茶。”</p>

那样适口的温度，便是连他入内的时间都算得一清二楚。只怕这宫中一切，无不在其掌控之下吧？</p>

玄天承暗暗想着，便听张烨说道：“阿婉陪我用了晚膳，你猜她同我说了什么？”</p>

玄天承既听小葵说了此事，便知会有此一问，只笑说：“父亲与婉夫人的私房话，儿子不敢揣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