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饮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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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苏氏最初不过是个渔民之家，皇室血脉与普罗众生一样卑贱，皇室赖以维系的尊严与荣耀根本就是个笑话。若非顾及女帝传说中高绝的灵力，只怕是个人就想要坐上那把金灿灿的龙椅体验一下主宰天下的得意劲儿吧？</p>

如今的盛世，就像薄冰上的楼阁，败絮外的金玉，所有点都恰好站在颤巍巍的石子之上，向前是深渊，向后是绝壁，周遭空荡荡无一物可倚仗，轻轻一扰动便是万劫不复。</p>

叶臻其实明白，害了叶家的，不是陈梁，不是南疆间谍，甚至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一股庞大的势力。她与其说是在查一个真相，不如说是在窥探一个巨大的黑暗深渊的全貌，稍有不慎就会被卷进去粉身碎骨，就像当年的梁王和叶家一样。</p>

某种程度上说，叶家不过是斗争的牺牲品。叶家虽为流芳百年的世家，但也是最先坚定不移追随女帝的一家。有人想要颠覆朝廷，所以除掉叶家来投石问路，断去女帝臂膀！倘若没有镇国公府艰难斡旋，梁王只怕也难逃叶家的下场吧？这大祸最终转到了叶家头上！</p>

叶臻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刺得掌心生疼。她看了苏冉一眼，终究还是没能把这些可怕的想法说给她听，可腔子里的血却被寸寸冰冻，刺得她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p>

越是查，她就越发感觉到为叶家昭雪的困难。以她之力，连为寻常百姓主持公道都尚且艰难，何况是为叶家平反这样要撼动朝纲的大事？</p>

像是有一张大网死死地裹着她，几乎要让她无法呼吸。</p>

即便知道了当年的凶手、凶手使用的手段，也还是远远不够啊！就算她能够把所有证据查得清楚明白，摆在世人面前，或许也并没有什么用。</p>

叶臻心中感到悲愤极了，天理昭昭，何来天理昭昭？</p>

女帝九五之尊，尚且不能够对一个蝇营狗苟的陈家大刀阔斧。而九州大地辽阔，其上又有多少就像陈家一样的蛀虫？</p>

藏在暗中的庞大的势力不除，旧时积弊犹在，新政无法推行，不仅叶家无法昭雪，还会有下个、下下个叶家出现！这不是她一家的仇，而是国与天下的未来。</p>

叶臻抿紧了唇，身子颤抖得厉害。她咬牙想道：且不管那些利益纷争，眼下首先要弄清楚当年的前因后果；若连真相都不知，就是彻底被动了。</p>

阿冉的话提醒了她。眼下不知三清堂的底细，便须去探个究竟。另外，不知陈梁的尸首被扔在了哪里，也许能找到一点线索。再有，便是弄清楚当年京中各大家族的立场。</p>

只是这些一旦查起来，免不了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招来杀身之祸，还得谨慎行动。</p>

叶臻脑中思索着，慢慢打定了主意。</p>

要去探三清堂，必然要做充足的准备。叶臻交代下去，让寒轩去收集位于安宁的陈氏大宅的情报，自己擦着天黑赶回了留仙谷。</p>

几个被打伤的小弟子终于醒了过来，却无人敢打包票说他们一定不会被感染，成为行尸走肉。留仙谷内气氛低迷，连一向欢脱的老六君逸也怏怏的。</p>

而君墨和君执这一去南疆至今杳无音信，关于活尸的来源的调查也一筹莫展。谷主青云为了给弟子拔毒消耗大量灵力，不得不时时闭关修炼，谷中大事便落到了尚且年轻的老四君识身上。</p>

君识越发地不苟言笑，这无疑加重了谷内凝重的气氛。</p>

叶臻这几日忙着为袁若儿和她爹的冤屈奔走，只道活尸风波已经过去，不想一回来才知道，谷内可说是人心惶惶。</p>

她不禁为活尸的可怖感到冷颤。一面听了四哥的吩咐，赶去凝芳阁照顾被尸毒感染的女弟子堇安。</p>

留仙谷女性成员少，自从梁王妃出师、蓉长老仙去后，谷中便只剩下了叶臻和堇安两个女孩子。二人平日里互相照应，关系还算不错。</p>

叶臻解开门上的重重封印，走进屋去。那个柔弱如小兔的女孩子瑟缩在床榻的角落，见到她进来，眼里一直打转的泪就扑簌簌落下来：“师姐……”</p>

女孩子吊着一只受伤的胳膊不能动，叶臻走过去轻轻拥住她。</p>

“没事啦，别怕。”叶臻其实比堇安要小上半岁，此时却俨然一副大姐姐的样子，“乖乖吃了药就会好的。”</p>

堇安啜泣着，眼中满是惊惶不安：“师姐，我真的能好么？不会变成怪物？”</p>

“安安那么可爱漂亮，怎么会呢？”叶臻擦着她的手，温柔地哄着。然而看到她掌心那一小团黑色的时候，目光还是颤抖了一下——那是拔毒多次后仍旧残留的毒素，随时可能冲破禁锢。</p>

堇安在安抚下慢慢平静下来，可是只过了片刻，她还是颤抖着说：“师姐，我害怕……从前，我爹就是染了尸毒死的。他……还咬了我娘，把我娘也变成了怪物。我不要和他们一样，那么屈辱地死去。”她说着又流下眼泪来，揪着叶臻的前襟，埋在她怀里无声地哭着。</p>

那样隐秘的过往，让叶臻忍不住起了疼惜之心。她轻轻拍着堇安的脊背，心思却如电转，话已经问出了口：“你还记得，那是哪年么？”</p>

“我记得，死都记得！”堇安素来柔软的语气忽然带上了锋利，声音中有着浓浓的恨意，“是叶家！他们勾结了南疆，带着活尸，害死了我们全家。”</p>

叶臻浑身剧烈震颤，险些绷不住就把堇安甩出去。她一时没有控制住情绪，瞳孔放大，剧烈地喘息。</p>

堇安察觉了她的异样，不解地看着她，却仍是极依恋这个温柔的师姐，继续说道：“我求谷主收留我，就是想要学好功夫。我听说叶家还有余孽活着，我一定要杀了他们，为家人报仇！”</p>

叶臻抱紧了堇安，目光复杂极了，心脏也在狂跳。她想要尝试安慰堇安，但对上她满是被仇恨占据的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p>

她怔怔地抱着堇安，一颗心像是在火里煎熬，又被剖出来踩在地上狠狠碾碎。</p>

这只是那年大祸中无数分崩离析的家庭的缩影吧？天下还有多少就像堇安一样对叶家满怀着恨意的人？</p>

可凭什么就要叶家担下这个罪名！叶臻在这一刻几乎就要忍不住破口而出，为叶家辩白。都是假的，你们恨错人了啊！一切不该是这个样子的！</p>

在堇安看不到的地方，叶臻嘴唇失了血色，剧烈地颤抖着。</p>

“师姐？你怎么了？”堇安抓着她的手，惶然又惊喜地问，“谷主说，你也是那一年被他收养的。难道你也是……”</p>

“对，我和你一样，也是受害者，我也想要报仇。”叶臻用指甲刺着掌心，眼底一片猩红，勉强笑着，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平静无波地说出了这样的话。那样深切的情绪，最终还是被她稳稳地收进了眼底。她艰难地喘着气，说：“可是堇安，杀了剩下的人，真的能让你慰藉吗？”</p>

堇安不解其意，愣愣道：“我不明白……什么慰藉？杀人偿命，天经地义。”</p>

“你说得对。可我是说……如果，叶家其实是无辜的呢？”叶臻小心翼翼地问。</p>

堇安猛地推开了她，不可思议又充满恨意地看着她，尖叫起来：“不可能！都是我亲眼所见！你居然为杀人凶手辩护？”</p>

“你亲眼所见？”叶臻语气急切，一把抓住她，喝问道，“你看到了什么？”</p>

“我……我被追杀。”堇安被她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继续说道，“杀手提着刀要杀了我们全家，还操纵着活尸咬人……我被砍了一刀，掉进了水里，漂出很远，这才活了下来。”</p>

叶臻怒上心头，一时口无遮拦：“就凭这些，你怎么就笃定仇家是叶家？”</p>

好在堇安心思单纯，不曾生疑，只是被她语气吓到，讷讷说道：“他们都这么说。”</p>

“他们？他们是谁？”叶臻稍稍收敛了情绪，冷声问道。</p>

“救了我的人。官兵。”堇安只道她也想知道真相，便说道，“还有京都百姓，大家都这么说。”</p>

叶臻心底冷笑，什么亲眼所见，原来不过是口耳相传的污蔑！这些家破人亡的幸存者，只需只言片语就能在心中滋生刻骨的仇恨，哪里会去仔细思索其中真假？</p>

等等……官兵？</p>

叶臻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想多了。当年连女帝都默认了叶家反叛的事实，官兵当然只能照着说。</p>

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叶臻不免有些失望，只勉强安慰自己道：还好，当年是有人见过活尸的，无论他们对叶家有什么误会，都可算作人证。</p>

可一面又感到发堵，如今她知道了堇安的恨意，往后又该如何面对这个如小兔般让人不由自主想保护的女孩子？</p>

真相，真相！她必须要查清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