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旗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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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宁安在园中散步消食。至西北角，听到了一阵乐曲。她停下脚步，驻足细听。“是霓裳羽衣曲。”</p>

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p>

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p>

“霓裳羽衣曲是唐时宫廷舞曲，加入了西域传入的曲子，又调和了河西节度使杨敬述进献的印度《婆罗门曲》。”宁安笑着走过塘上小桥，桥下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安史之乱后，霓裳羽衣曲便失传了，如今会的人倒是少了。”</p>

“王妃，是梅卿姨娘院中传出的。”宁安驻足细听的时候，柳风便去打探了。</p>

宁安看了她一眼，“王爷在？”</p>

柳风点头，“在的。”她在门外看到了伍仁伍德两兄弟，他们是王爷的近身小厮以及护卫。</p>

“那我们绕道回去吧，别扰了王爷的兴致。”宁安深吸了一口气，意甚乐，其幽杳。</p>

桃浅看着宁安，“王妃，您不生气吗？”</p>

宁安淡淡一笑，“为何要生气。”人也好，事也罢，总归不是她的，她又为何要生气呢。她累了，已经不想纠缠，也不想再去改变一个已知的答案。“以前，有一个人告诉我，承认自己输了，才会轻松畅快。”</p>

她被禁锢在花田中千年，见过无数的灵魂，其间有一个女人让她印象最深刻。</p>

她第一次见到女人，女人提着一颗头，血自头颅滴渐。这头遭齐颈隔断，朝后怒视，满目冤屈不忿，吓得纸钱灰也不敢飘近。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儿，女人前不能后不能。</p>

她毒杀了丈夫与妾室，又在被收监斩首时隐瞒了身孕，一次害死了两条人命，一条本能出生的性命。背着罪孽的她是无法靠近孟婆亭的，她需先去铁围山，接受惩罚，还清自己的罪孽。</p>

第二次见到她，还是在孟婆亭外，她又犯下了杀罪，杀害的仍然是丈夫与丈夫的妾室。第三次见到她，仍旧是斩首，同样的罪名……</p>

她与她坐在花田中下棋，她问她，若有机会重生一次，你愿意吗？</p>

女人没有任何的犹豫，不愿意。</p>

她问她，为何？</p>

她说，情已无，怨已报，命已陪，已经没有重来的意义了。</p>

她说，她所求，不过是一份一心一意。她要的，不过是一份明目张胆的偏爱。可惜人心难测，再好的感情也抵不过容颜衰败，终会走向兰因絮果。</p>

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p>

她说，你是一个执拗的人，一世又一世，一次又一次，何必呢？</p>

她笑道，你又何尝不是一个执拗的人，若是不执拗，又为何会被花田桎梏千年。</p>

她说，我们都一样，所求的不过是一心一意，放不下的从来不是爱恨，而是不曾履行的誓言。千言万语，百般纠缠，不过是想要问一句，若是做不到，为何要宣之于口。</p>

她说完后，笑着落子，“我输了。”她站起身，“我又输了。”她与她拜别，转身跟着鬼差离去，走上去铁围山的道路。</p>

最后一次与她相见，她说，我累了，不想求一心一意，也不想再寻一个答案了。什么诺言，什么一心一意，显然与她无关。</p>

她还说，我不想轮回了，世间魂魄千千万万，无穷无尽，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自愿散了魂魄，归去兮，消散于诸界，干干净净，轻轻松松。</p>

她对她说，“云起，你可曾想过，为何你等了千年，都没有等到仇人的魂魄，你又可曾想过，或许有些在意，有些陪伴，不是爱，也不是一心一意，而是愧疚。”因自己的疏忽，害了她满门的愧疚。亦或许，陪伴是假，不让她抓住仇人的魂魄才是真。</p>

她还说，“真真假假，人也好，鬼也好，总会被被有用心之人迷了眼。”</p>

灵魂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灵魂与灵魂之间，也是接触不到实体的。可是她却分明感受到了她的拥抱与身体里散发的温暖。</p>

她死的时候二十六岁，二十六年的人生均在一方小院中度过，她不懂人心险恶，不知世事诡谲无常。她千年的固执与执拗，守着的，也并非爱恨，而是一个随口而出的诺言，一个虚无的妄想。</p>

她自己长大，自己找乐子，自己温暖自己，自己为自己御寒……跌跌撞撞的长大，孤孤单单的成人。这也算是一种无拘无束，任性妄为，肆意长大。</p>

“王妃，你为何不惩处青蔓姨娘？”</p>

宁安看向柳风，见她不甘又不解，微微一笑。“因为不能。”宁王废了口舌，专门同她讲了四大家族，又同她说了皇上的难处，是为何？“青蔓姨娘身后是太子妃，汪氏一族，若是我真的惩处了青蔓姨娘，反而是给汪氏一族发难的机会。”这个亏，只能她自己咽下。</p>

“可是王爷——”王爷明明说，一切全凭王妃做主。</p>

宁安摇头，“若是真的想惩处青蔓，又何必多此一举说上一句，一切全凭我，生死不论。”她已经不是曾经不通世事，想法单纯的宁安了。</p>

宁安在心中轻叹，青蔓便是私生女又如何，只要礼部侍郎认可她一日，她便不可以动她。她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喜怒，还要考虑自己的家族。幼弟青宁不知如今怎样了，远在边塞的父兄也不知道如何。她不知道要如何保护他们，也不知道要如何提醒他们，四大家族虎视眈眈，意图暗害他们。</p>

一曲完毕，梅卿脸上堆着笑，云髻半亸，衣衫敞开，酥胸微露。她走到宁王身边坐下，三杯酒落肚，春心动。</p>

“王爷，梅儿的舞跳的可好？”她靠着宁王，拿着酒壶倒了一杯酒，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送到了宁王的唇边。</p>

宁王看了她一眼，抬手推开酒杯。</p>

“王爷？”梅卿笑容一僵，拿着酒杯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p>

她讪讪一笑，将酒杯放下，挥手屏退了此后的人。“王爷，不早了，咱们歇息吧。”她的手放在小腹之上，小腹暖暖的。大夫说了，若是她今夜与王爷同房，定能有孕。</p>

宁安回了自己的院子，吩咐小厨房烧水沐浴。她坐在木桶里，细细梳着头发。“芍药，让你去府上看宁青，宁青可还好？”</p>

芍药捧来花瓣，撒入她的木桶中。“宁青少爷怎么说也是嫡子，萧姨娘便是苛待也不敢明着苛待。”</p>

宁安的眉头一蹙，“那便是有苛待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