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成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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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成</p>

林二谦又看到那个孩子了。</p>

她穿着粉色的小衣服，胖乎乎的小脸一笑隐隐露出一个酒窝，乖乖的趴在人类学程老师的肩上。</p>

他捂住了右眼，那个孩子不见了。松开了右眼，便又能看到她了。</p>

她似乎对他很好奇，飘到了他面前，歪着头看着他。</p>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便能看到一些不该存在灵魂了。</p>

他移开了视线，装作看不见她。</p>

下课铃声响起，他收拾了书本，背起书包离开教室。</p>

教室门口，程老师的丈夫站在一旁等着。他们是警校的模范夫妻，结婚二十多年了，感情如旧。每周五的下午，隔壁综合大学教人体结构与速写的洛老师总会提前半个小时来等她。两人一起离开，一起买菜，一起回家，一起做饭。</p>

“成成。”</p>

程老师愣了一下，叫住了林二谦。“你说什么？”</p>

林二谦摇头，“没什么。”他看着趴在讲台上的女婴，她对着他笑。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衣服，夏季短爬服，棉麻材质，蓝绿色卡通恐龙图案。胸前别着一个小小的手帕，上门绣着成成两个字。</p>

成成？</p>

这是你的名字吗？</p>

视线扫过女婴，他大步走出教室。</p>

第一场雪落下的那日，他又看到了那个女婴。她还是那身夏天短爬服，她似乎很冷，整个人往程老师的身上缩。程老师在讲课，她趴在她身上哇哇的哭着，无声的，无人知晓的。他看着她身上一点点冒出水，皮肤湿冷，黏稠感，颜色苍白，她的脸上缓缓冒出淡红色红斑。</p>

“妈妈，妈妈……”她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弱，而后身体缓缓变淡，最终消失。</p>

皮肤湿冷，黏稠感，颜色苍白，尸斑呈淡红，全身皮肤立毛肌呈现鸡皮疙瘩，面部紫绀，但也可不明显。结膜显着淤血，可见少数结膜下瘀点。口鼻有泡沫，抹去后仍可发生，此种情况可持续数小时……她是淹死的。</p>

“成成。”</p>

坐在林二谦身边的同学微愣，“你说什么？”</p>

林二谦低着头，翻开素描本开始画图。</p>

成成。</p>

他是七个月前开始学画画的。七个月前，他第一次看到成成。</p>

在学校的紫藤花回廊，她坐在长椅上对着他笑。</p>

成成。</p>

成成。</p>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死？你为什么不投胎？</p>

林二谦去了办公室，找了程老师。程老师叫程铭，四十二岁，主修语言人类学，三年前回国后便一直在警校任职。</p>

“林二谦？”程铭见他来有些惊讶，林二谦一向独来独往，不太喜欢与人交往。他年龄小，成绩优异，不住校，上课来，下课走，几乎不在学校停留。“有事吗？”</p>

林二谦皱眉看了她许久，她温柔一笑，倒了一杯热水给他，“有什么事坐下说。”</p>

林二谦点了点头，在她的办公桌前坐下。“程老师，您有孩子吗？”</p>

程老师虽不知他为什么问起她的孩子，但还是道，“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八了，在美国读书。”</p>

“叫什么？”</p>

“叫成成。”说到女儿，她笑的更温柔了，“我们希望她做什么事都能成功，所以叫她成成。挺男孩子的名字。”她看着林二谦，笑问，“你怎么问起我的女儿了？”</p>

成成。</p>

林二谦放在膝盖上的手握了又握，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的脸有些僵，他扯了扯唇角，“您只有这一个孩子吗？”</p>

程铭越发不解，“怎么了吗？”</p>

林二谦动了动唇，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从包里拿出了画册。“您见过这个孩子吗？”</p>

程铭疑惑的接过画册，“你怎么知道我女儿小时候长这样？”她将画册还给林二谦，轻叹一声，哀然道，“这是她两岁前的样子，她18个月时，出过事故，脸被烫伤了。我们会在美国呆了几十年，也是因为当时那边有一项技术，可以治疗她的脸，不留疤痕。”她看着林二谦，心中生了一丝怀疑，“你怎么知道我女儿两岁前长什么样？”</p>

林二谦看着她，一股浓烈的伤痛从心底冒出。他看着她的肩膀，那上面，女婴的哭声一声尖利过一声，而后整个人崩离脱落，变成一摊肉泥。</p>

他似乎能闻到浓重的血腥与腐臭味。</p>

“她死了。”</p>

程铭皱起眉，“你说什么！？”</p>

林二谦紧张的抓着裤子，他拼命的想要解释，却控制不住自己。他听到自己冷漠而又冷静的对她说，“成成死了，你的女儿成成死了。”</p>

程铭沉下脸，“你胡说什么？”</p>

他听到他说，“她死了。”伸手一指，“一直跟着你，可是你看不见她。”</p>

程铭站起，还未走到他面前，林二谦身上便一松，他匆忙又惊慌的站起，想说什么，嗫嚅着不知怎么解释，一个声音便在门边响起。</p>

“林二谦，来找我的吗？”</p>

林二谦抬头，还不等他说话，宁王便走了进来，伸手便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对程铭说，“他最近压力大，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别管他。”说罢，便拉着他离开了。</p>

林二谦被宁王拉出去，他的视线始终紧紧盯着程铭，那个肉泥一般的孩子，在宁王进来后便恢复了正常。她看了看宁王，几乎毫不犹豫地跳到了他的肩膀上。</p>

她乖乖的，不哭不闹，只是看着他笑。</p>

成成。</p>

宁王一直拉着他走出办公楼，他将他塞进车里。“打电话给你的家人，告诉他，今天你不回去了。”</p>

宁王绕过车头，坐上驾驶位。车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林二谦认识的夏侯宁安，还有一个让人一眼难忘的男人。眉秀而长，眼光而溜，发甫垂肩，黑如漆润，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齿白肌莹，威仪棣棣，衣裳楚楚。</p>

“这是我弟弟宁青。”宁安对他道。</p>

林二谦对他点点头，坐在一旁，拘谨着。</p>

宁安怀里的孩子探头对他打招呼，他看着胖乎乎的幼儿，咧唇笑了。宁安原本是他的同学，后来怀孕了，就退学了。</p>

女婴飘到鱿鱼面前，鱿鱼看着她，咯咯的笑着，伸着手要跟她玩。林二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宁安道，“她叫成成，死了快二十年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躲在什么地方，我们也是一年前才发现她的。”她年幼，心性纯净，地府的吸力对她的影响似乎不大。“原本是要送她去轮回的，也不知为什么，一直送不下去。”她很乖，虽然有时候会离开，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着他们的。他们在成成身上下了禁制，只要一召唤，成成便会来。</p>

成成。</p>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p>

“我们猜测她死的冤屈，又年幼诸事不知，所以才会被留下。”</p>

林二谦看着她，“需要我做什么？”</p>

宁安对他笑道，“我记得你的监护人是警局管档案的。”</p>

林二谦点头，他想说，与其找良哥查档案，不如他偷偷侵入系统。“成成与程老师有关吗？”</p>

宁安摇头，“我们不知道。”成成有时很亲近她，有时则会怨气冲天。这些日子，她的怨气越来越大了，他们怕再不将她送去地府转世，她会因为怨气，变成恶鬼。“地府有地府的规矩，人间有人间的规矩，许多事情，即便我们是地府判官也不清楚。”人，可比鬼复杂多了。</p>

她看着林二谦笑，“你对我们不好奇吗？”</p>

林二谦缓缓摇头，“我都能见鬼了，你们抓鬼也没什么。”</p>

成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