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成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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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铭似乎又回到了那年那个暑假，她站在田埂前等父母来接她。</p>

她的父母没来。</p>

来的不是她的父母。</p>

如同现在。</p>

她的成成不是她的成成。</p>

她的女儿不是她的成成。</p>

早晨，程铭起来时丈夫已经做好了早餐，自从她跟丈夫结婚后，一日三餐，家里的一切他都没让她操心过。他是她最坚强的后盾，支持她年复一年的读书，支持她为了学业多年不要孩子。</p>

成成坐在桌前，看到她便停下了与洛佳的交谈，“妈咪，你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p>

程铭看了一眼时钟，“早吗？”她浅笑着坐下，“不早了，都八点多了。”她很自然的装了一碗粥，皮蛋瘦肉粥。她一面轻轻搅着，一面道，“我最讨厌皮蛋了。”</p>

洛佳拿过她的碗，“不喜欢就别吃了，我去热牛奶给你。”</p>

程铭笑了，“不用了，许多东西，在恶心也得看着，许多食物，在讨厌也得吃下去。”不吃，不过是一种机能的自我保护，逃避。</p>

洛佳看着她，“怎么了？”</p>

程铭舀了一口皮蛋瘦肉粥送入口中，一边吃一边道，“这味道，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恶心啊。这味道，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令人恶心的人。”</p>

洛佳皱眉，轻轻碰了碰她，“铭铭，你这是怎么了，皮蛋瘦肉粥是成成喜欢吃的，你不喜欢不吃就是了。”</p>

程铭放下勺子，看着女儿。“你愿意为了妈妈，这辈子永远不吃皮蛋吗？”</p>

成成放下筷子，不解又有些害怕。“妈咪？”</p>

程铭轻叹一声，“如果是我的成成，一定可以为了妈妈，永远不吃皮蛋。”别人的孩子，到底是养不熟。</p>

她笑着站起来，看着他们两人。“第一次。”</p>

“铭铭，你怎么了？”洛佳拉住她，“你最近的情绪很不对，成成专门从美国回来看你，你怎么能对她这样。”</p>

程铭走进浴室，坦然道，“我知道我最近情绪不对，所以我已经约了宁医生，洗完澡就会去找她。”她脱下睡衣，已经不年轻的肌肤上，从后颈到腰，满满一大片烫伤。这些烫伤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了，颜色已经变淡了，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怕了。“我没让她回来，我跟她说过无数次，学业为重，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我只知道，我耗尽了关系人脉，放下了脸面，才能将她塞入那所学校，她不该这么对我。”她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她将她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显然，她并不是这样。她送出的无数爱，一半都没有收回。</p>

程铭关上浴室的门，洛佳从卧室走出，成成担心的迎了上去。“爸爸，妈咪她……”</p>

洛佳摇了摇头，“没事。”他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她只是气愤你不好好读书，因为一点小事就回来。”</p>

成成轻吁了一口气，心中微安。她看着洛佳，“爸爸，我想去看看……”</p>

洛佳眉头一皱，直接打断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可以。”他对成成难得的严厉，“你只有一个妈妈，以后要叫妈妈，不能叫妈咪。”</p>

成成沉默许久，才又道，“基金的事怎么办？”</p>

洛佳眉头皱的更深了。“还能怎么办，难道你要跟她去验DNA？”他查过羲和，是独立于所有机构的，与H区军区有关，无论是取样还是化验，都是不间断录制，根本找不到机会做手脚。</p>

“那……”她咬唇，“那那些钱就不要了吗？”她的爸爸、妈咪这么多年攒下的所有钱，他们的所有产业，都投入了那个基金。</p>

“再等等吧。”等这件事了了，他再看看能不能撤销。</p>

程铭洗完澡，换了衣服，笑着走了出来。“第二次。”</p>

“什么？”</p>

程铭站在玄关处笑着换鞋，笑意不达眼底。“没什么。”她轻轻摇头，“我中午约了人，就不回来了。”</p>

宁王的二女儿化名宁想想，在人间呆了几百年了。比起冷冰冰，没有七情六欲的地下，她更喜欢人间。她先是化作梦魔，窥探人类的梦境、心理，后来干脆考了心理咨询师，开了一间心理咨询室，光明正大的探看旁人的不能宣之于口，不愿让旁人知道的秘密。</p>

每隔五十年，她都要做老状，然后以女儿、孙女、外孙女等等身份接管咨询室，重新开张。在人类的眼中，这间咨询室开了很久很久了，历经三四代。</p>

二狗带着鱿鱼来找姐姐，“爸妈要给她断奶，就把她给小舅舅了，小舅舅有事，又把她给我了。”他明天要去沙漠拍电影，照顾不了她。</p>

宁想想和丈夫生前死后都没孩子，算上她转世为人那一世，两人在一起也几千年了，也没造出一个孩子出来，地府、人间的检查做过无数，两人什么问题都没有，就是没孩子。</p>

“爸妈呢？”</p>

“爸说妈喂奶辛苦了，带她出去玩了。”他抬手腕看了一下腕表，“现在应该已经到张家界了。”</p>

绝壁千峰万仭哉，迂回栈道上云台。</p>

天门雾锁晴还雨，洞宇弥烟拨不开。</p>

很久之前，在宁王还是宁王的时候，在他们还是公主皇子的时候，爸就承诺过要带妈去天门山，因为种种原因，终不能成行。</p>

宁想想接过妹妹，抱着妹妹亲了又亲，这肉嘟嘟的两腮，粗壮的大腿，看着就疼人。“行了，你可以走了。”</p>

二狗将鱿鱼要用的东西放下，他还有一个会要开，实在没太多时间跟她叙旧。</p>

程铭开车去心理咨询室绕了一圈，她将车停在咨询室的楼下，然后上楼找了宁想想，与她约定中午一起吃饭后便离开了。她今天根本没约宁想想，她只是打了一个电话给前台，询问宁想想今天是否在咨询室。</p>

她将车停在咨询室，站在路边打车。她坐上出租车，去了警局。付钱时，她用的是现金。“不用找了。”她推开车门下车，大步走向警局。</p>

休息室中，小张将DNA报告给她，“程女士，经过我们反复验证，骸骨就是你的女儿。”</p>

虽然心里有准备，但程铭拿着报告的手还是止不住的颤抖。</p>

小张见她这样，在心中轻叹一声，“程女士，经过我们的调查，你女儿应该是先被淹死，然后被人从二十八楼扔下。”婴儿身上的衣服上化验出了沐浴露。他们怀疑这个孩子是先被人扔进了洗过澡的浴缸里淹死，然后才被扔下楼的。“你现在的女儿，建议你同她做个DNA。”她的亲生女儿死亡那一日，她现在的女儿刚好被烫伤了脸，这有些太巧合了。</p>

程铭打开文件，看着一张张照片，脑中嗡嗡作响。许久之后，她才将心底的愤怒、痛苦，压了又压，“我知道了。”</p>

我知道了。</p>

她的冷静让小张不快。</p>

耿壮壮叫他出去，“人家现在有女儿了，哪里还会在意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多年养育，多年陪伴，感情深厚，一个早就死去的人怎么能比得过。</p>

林二谦来警局给杜良送饭，带着成成。</p>

他看着休息室里的程铭，看不进她的内心。他不知自己是不是有资格，是不是可以站在成成的角度去指责她，去骂她。也不知道他该指责她什么，骂她什么。</p>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活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