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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君”何人?宋鉴是也。
要说这个宋鉴,不愧高门子弟,少有声誉,其人确有才华,尤其擅长玄谈,故而在得读莘迩的《持久论》之后,於短短的一两天中,他竟是就写出了针锋相对的此一篇《自然论》出来。
顾名思义,《自然论》所述者,自然兴衰之理也。
他没有仿照莘迩《持久论》的文体,虚构两个国家,来阐论自己的观点,而采用的是当下论文通常之文体,——基本类如后世的论文文体,通篇读下来,字面上的意思,他似乎只是在论述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等等之类的自然之理,然有心人却分明可以从中读出他内含的深意,即:现在的蒲秦正处於上升阶段,换言之,日渐兴盛的时期,当此之际,作为“衣冠委地、权臣当国”,而却与蒲秦正好相反,如今则是江河日下,“国家不国”的定西,那么在面对蒲秦,在与蒲秦打交道时,最好的选择当然不是“昏聩”地进攻,而宜当是“以柔克刚强”。
在这篇论文中,宋鉴广征博引,不但老庄之言,常现文中,孔孟之语,亦数次出现,乃至释家之文,他也有引用。当真是文采飞扬,而且单从这些引用之语,便足可见其人之学识渊博。
莘迩的《持久论》与之相比,就显得有些大白话了。
这些且不必说,只说祈姓士人道出“宋君新作之《自然论》”此话之后,堂中群士,有那与宋鉴、氾丹友善的,与这祈姓士人一样,也已经看过宋鉴的这篇《自然论》了,就相继接口,无不对宋鉴此文称赞有加。
傅乔还没有读过,遂说道:“宋君此新作,祈君可有携带?愿赐一观。”
祈姓士人伸开手,伺候於其榻后的小奴,即取出一卷文稿,奉给了他。祈姓士人却是不接,麈尾前挥,示意小奴把文稿直接呈给傅乔。小奴便弯腰碎步,上至傅乔榻前,把文稿奉上。
傅乔拿住,展开而读。
观前边诸语,多是司空见惯之语,也就罢了,却於后边,一句话入到其眼,傅乔心头不觉一跳,想道:“这话……,哎呀,这明明是在和明公的《持久论》唱反调啊!”
莘迩所作《持久论》之主要观点,即是祈姓士人所总结的,“守之”、“相持”、“攻之”,这一个“三段论”,但还有两个细节,祈姓士人没有说,两个细节便是:在“守之”阶段,不能只单纯的守御,单纯的守御只会造成绝对的被动,所以还应当於有利之时,主动进行一些小规模或中等规模的进攻作战,此其一;到了“相持”阶段,进攻作战应当逐渐增多,此其二。
很显然,莘迩“应当於有利之时,主动进行一些小规模或中等规模的进攻作战”云云,是在从理论的层面,向士人们解释为何他会发动秦州进攻天水和张韶进攻上郡这两场战事。
却傅乔在宋鉴《自然论》之后文中看到的那句话,说的是:“月盈则亏,水满自溢,此人皆周知也,而值月尚未盈,阴云骤雨,或可遮其色,终不能损月之盈也;复值水未满,千夫舀之,或可扰其烦,终不能损水之满也。僧家云‘深信因果,不谤大乘’,因果也者,自然之理也。唯顺因果,乃得大乘。三代以降,历朝古贤,岂有背自然之道而竟成事功者?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是以自然不可逆也,不识此者,不亦愚夫也哉!”
“阴云骤雨,或可遮其色”、“千夫舀之,或可扰其烦”,这两句,明明显显,针对的就是莘迩“应当於有利之时,主动进行一些小规模或中等规模的进攻作战”此个论点。
宋鉴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你再进攻,也无济於事,也挡不住蒲秦的兴盛势头,不仅挡不住,反而还会给定西招来灾祸。这就叫“不识此者,不亦愚夫也哉”!
祈姓士人问傅乔,说道:“傅公,看完了么?”
“看完了。”
祈姓士人问道:“傅公以为宋君此文何如?”
“洋洋洒洒,大笔如椽,是篇好文章。”
祈姓士人摇着麈尾,说道:“如此,傅公是赞成宋君此文中的论意了?”
傅乔是相当赞成的,可他不能表示出自己的观点,“理解中执行”五字再次浮上他的心间,他努力把思路转回《持久论》上,想了一想,说道:“今日我请君等来,是为了谈论征虏的《持久论》,宋君此篇虽佳,不在今日的谈论之列,且先到一边,来日再作讨论,好不好?”
祈姓士人说道:“傅公此言大谬矣!”
“何处谬了?
祈姓士人说道:“较以征虏与宋君的此二论,征虏小逊文思,我好有一比,征虏之文与宋君之文相较,那简直就是萤火难与皓月争辉!宋君这等佳文在此,吾辈不作议论,反去谈论征虏之文,……傅公,你这很有拍征虏马屁的嫌疑啊!公不担忧公的清名会因此受损么?”
傅乔怔了怔,说道:“我断无此意!”
祈姓士人说道:“傅公,若无此意,那今日咱们就议宋君之文!”
傅乔是个温良脾气的好人,缺少机变,今天他请这些士人来家,是莘迩给他的政治任务,他却委实没有想到会有一个祈姓士人这样的人,在高会清谈刚开始之时,就出来“搅局”似的,搞出这么些东西来,一时无了应对之法,面现为难,手里的麈尾也忘了再挥,说道:“这……”
祈姓士人说道:“傅公不愿么?”
“宋君此文,我看咱们还是改日再议……”
不等傅乔说完,祈姓士人猛然起身,挥着麈尾,点向傅乔,鄙夷地说道:“我此前以为傅公你是个清正的长者!却今日乃才知道,傅公你赫然是个溜须拍马、趋炎附势之徒!吾虽不才小子也,不屑与公为伍!”收起麈尾,向堂中诸士作了个礼,说道,“在下告辞。”
说完,他顾视贾姓士人,问道,“贾君,你是留下,还是跟我同走?”
虽然傅乔现下名冠王城,是清谈的领袖,贾姓士人不欲得罪,可一则,贾姓士人是与祈姓士人同来的,二来,两人素来交好,王城士人俱知,因是,如不与祈姓士人同走的话,未免会有污己名,只能选择与他同走,也就起身,向傅乔和诸士行过礼,遂与祈姓士人一起离堂。
却走到堂门口的时候,祈姓士人略停下脚步,勾头朝下,伸手入袴,摩挲了片刻,捉出一物,随手抛到地上,然后继续前行。堂中诸士看去,见那被他丢落的,是个肥大的虱子。
出了堂门,祈、贾两位士人穿上他俩的高跟木屐,自去了。
到了傅乔家外,两人钻入车中。
贾姓士人埋怨祈姓士人,说道:“傅公清正君子也,你适才堂上,如何能辱傅公阿谀?又一言不合,就扬长而去。祈君,傅公乃我王城清谈之首将也,你这样做,对咱俩怕无好处!”
祈姓士人笑道:“是我的错,没有提前告诉你。我不瞒你,今日面责傅公,扬长而辞,这其实不是我的主意。”
“不是你的主意?那是谁人主意?”
祈姓士人说道:“自是宋君所教。”
“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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