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沉香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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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府的门在身后合上。</p>

谢蕴昭站在台阶上, 朝皇城的方向望去。</p>

朱红的城墙和暗红的塔楼, 伫立在一片素雅的建筑群里，被强烈的阳光赋予了浓郁的色彩，也阻挡了她的视线。</p>

皇城将上京区分隔为了上东京、上西京。卫家所在的上东京虽也是富贵人家, 但上西京才是真正的豪族所在。</p>

就在她看不见的皇城的另一侧, 以朱衣巷为中心，北边是王氏宅邸，南边是谢氏宅邸。无数年来皇朝更替，世家却坚如磐石, 王谢则是世家中的世家, 是最顶级的贵族。</p>

近百年来，王家式微, 谢家占据上风。</p>

就在皇城的另一边。</p>

从上东京到上西京, 要么直穿皇城，要么只能从朱雀大道绕路。由于阵法的存在, 谢蕴昭也很难悄悄御剑飞行。她有些怀疑, 一旦自己御剑横空，就会被平京城中隐藏的高阶修士击杀。</p>

如果不动用修士的力量，只凭借肉身武技……</p>

“云留？”</p>

谢蕴昭低下目光。</p>

赵家三人已经走下台阶，正疑惑她为何停留原地。</p>

她心中暗叹：如果现在就去上西京, 会连累赵冰婵他们吧。</p>

“没事。”谢蕴昭按捺思绪，轻快走下台阶，“郎君，接下来你是要去客栈投宿, 还是去看看屋宅租赁哩？”</p>

“既然今后我要长居平京，不如早早赁一处房屋。”赵冰婵已经想好，纤柔的面容露出一丝疲色，很快却又被坚毅所取代，“先住下来，之后再做打算。云留，你同我们一起？”</p>

她声音里又多了几分慎重。刚才在卫府中，她再度认识到了年轻人的身手和胆气，这使她隐隐意识到：修士不仅不畏惧白莲会和妖兽，也对世人敬若神明的世家殊无敬意。</p>

谢蕴昭回头看了一眼卫府大门，再对赵家三人微微一笑：“自然。”</p>

离开衣冠巷，重新回到朱雀大道。守岗的将领若有所思地瞧了赵冰婵几眼，并不多话，甚至笑了笑，和气地把武器还给了他们。</p>

他还指点说：“若想租赁房屋，中京区最好。许多世家旁支、商人、小官都住在中京，治安颇佳。靠近城墙两侧的院落租金相对合宜。”</p>

赵冰婵感激了几句，又问：“还不知将军高姓大名？”</p>

“不敢称将军，只一副尉而已。”他笑了笑，整齐白亮的牙齿在微黑的肤色上极为显眼，“我是王横川，今后有缘再会。”</p>

离开守备森严的朱雀大道有一段距离，小丫鬟冬槿回了回头，问其他人：“郎君，那王副尉很是和善呢。”</p>

赵冰婵微微颔首，说：“应是王家旁支。他这样和善，不知道是真的人好，还是……”</p>

“他应该看出来了一些蛛丝马迹，说不准已经把这事当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捏在手里了。”谢蕴昭懒洋洋地接话，“郎君，你要小心哩，虽然在卫府中我们威胁卫夫人，但可别真的卷入世家和朝堂争斗中去了，那一点都不好玩哩。”</p>

“嗯，我也这么想。”赵冰婵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云留果真熟悉世家作风。”</p>

“活得久了，看什么都差不多哩。”</p>

赵冰婵不由暗暗嘀咕：听说修士寿命悠长，难不成云留还是个老怪物？不不不，她不该这么说恩人。</p>

上京区的庄严肃穆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中京的繁华悠然。宽阔的大路间隔纵横，足可让八匹马并驾飞驰；供行人和软轿行走的小路也井井有条，不偏不倚，显出精心规划的秩序之美。</p>

商行大多集中在最中心的五条大道两侧。路上人来车往，两侧繁多旗帜飘扬，各自绣了商号和标志，行人衣衫不说华丽，至少也质地精细。</p>

住宅分散在东西两侧。相比上京区里大户人家动辄占据两三坊面积，中京区里能占有一坊之地便是阔绰。更多则是两三户人家共用一坊，其中屋舍齐整干净，也并不杂乱。</p>

有足够大的面积、足够多的人口，也就有足够繁华的商业。赵家人只需去挂了“屋舍中人”字号的商铺，就能查知平京城里的房屋租售信息。</p>

中人笑容满面地迎来，却并不站得很近，留出了足够的距离。</p>

“客人是想租房，还是买房？”</p>

“租房。”</p>

双方费了一会儿唇舌，最后选定一家中京西部，偏南一点的小院。先租一年，租金七百两，另有押金一百两，一共八百两白银。</p>

赵勇和冬槿听得心痛，赵冰婵花得也有些肉痛。这要在他们老家，八百两都可以直接买一处不错的宅院了。平京居，果真大不易。</p>

此外又有两处备选，条件和价格都差不多。</p>

谈好交易，中人就叫了车来，带一行人去看房。</p>

他去叫车时，谢蕴昭低声对赵冰婵说：“我去城里转一圈。你们选好了房屋，就给中人留个口信，我到时自己回来一问便知。”</p>

赵冰婵微微点头，也低声问：“你是去……”</p>

“在卫府和人放了假消息，总要做做做样子。”</p>

“你是说，卫府有人跟踪我们？”赵冰婵眼睛微睁，不由朝外张望了一眼。</p>

“不必担忧，他们大约只是害怕那莫须有的‘茶楼婚书’。我去溜他们一圈，郎君莫怕。”谢蕴昭食指贴唇，促狭一笑，“另外么，我也有心见识一下首都繁华，改日才好给郎君带路，充个本地导游哩。”</p>

赵冰婵心中微定，接着不知怎地，竟被年轻人笑得脸微微一热。她不敢多想，偏头说：“好。”</p>

谢蕴昭便出了中人铺子，往某个方向一看，就转身快步走开。</p>

跟着他们的人心中一跳，连忙分成两队，一队盯着赵家，一队去跟踪那可疑的乡下人。</p>

——快快！</p>

——跟上……也别太近，那乡下人会武！</p>

几个部曲躲躲藏藏地，跟着年轻人钻来钻去。</p>

——进茶楼了！</p>

——等他走后，去问问……</p>

年轻人进了茶楼又出来，飞快前往下一处地方。很快，仆从们就跟得有点头晕。</p>

——又进去了……</p>

“藏头鼠辈！”</p>

青天白日里一声暴喝，震得仆从们从头晕脑涨中清醒过来。再一抬头，却见眼见明光铠闪闪发亮，几乎刺得人眼睛要流泪。</p>

竟然撞上了一队巡逻兵差！</p>

仆从呆了片刻，忙不迭说：“军爷误会，我们是……”</p>

他卡住了。是什么？主家吩咐跟踪时，特意叮嘱不得暴露目的。</p>

“是什么？”</p>

“是，我们是卫廷尉府中家仆，出来采买……”</p>

“好贼人！”兵差暴喝一声，“连卫廷尉的名头也敢冒用！言辞躲闪，行踪鬼祟，不止一人与我们报告尔等行径！还不束手就擒！”</p>

“哎，军爷误会，真的是误会啊……”</p>

前方拐角处，谢蕴昭拿着块茶楼里买的点心，优哉游哉地啃了一口，面上露出狡猾的微笑。</p>

她三两口吃完点心，拍拍手，往另一个方向去了。</p>

她要去的地方是沉香阁。</p>

沉香阁，就是师父说的北斗仙宗位于平京城的分部。据闻，仙道盟历来有在凡世大城设分部的习惯，一来是因为凡世盛衰会影响天地运行，仙门需要了解凡世动向，二来也是方便寻找有灵根的凡人，好引入修仙界。</p>

谢蕴昭小时候得的那块青玉仙缘令，就是路过的北斗修士给的。</p>

修仙求道，志在己心。并非每个凡人都想修仙；如果遇上对修仙毫无兴趣的人，哪怕天赋奇佳，修士们也并不强求。在这方面，修士们可谓十分佛系。</p>

凡世皇朝、世家对仙门分部向来是容忍态度，但也不乐见他们天天宣传什么无为而治、道法自然。为了面子上好过，仙门的分部大多打着经商的名头，或者假装自己是个小世家，在本地扎根繁衍。</p>

沉香阁在表面上，就是一间合香的店铺。这一代的北斗负责人似乎挺有经商头脑，明明只是个名头，他居然还真把生意做大了，做成了平京第一香铺，还搞过什么“合香大赛”，捧出了好几个名满平京的制香大师。</p>

可谓是一名被修仙耽误了的经商奇才。</p>

这位奇才，也就是谢蕴昭要找的目标——郭衍。</p>

她家老头子有封信托她带给郭真人。此外，她也有很多事，想跟在平京经营多年的郭衍打听。</p>

沉香阁位于青龙大道与黄钟大道的交叉口，在平京中心靠西一些的位置。在谢蕴昭看来，绝对是名副其实的“黄金地段火热商铺”。</p>

远远就见一座三层小楼，屋檐雕饰了精美的玉女像，窗边还缀着藕荷色轻纱，随风飘飘然，十分打眼。</p>

然而，谢蕴昭走到门口，却正好碰见一队人搭着梯子，把“沉香阁”的牌匾取下来。门口两侧原本应挂有对联，现在也只剩了两道长长的印子。</p>

周围还有路过的人在感叹：</p>

“沉香阁居然倒了。当年那合香大会的盛景，还历历在目……”</p>

谢蕴昭连忙摆出个笑脸，回身把人拦住：“劳驾问一声哩，听说沉香阁是天下第一香铺，怎么会倒了哩？”</p>

被拦下的是一名头戴纶巾的文人，看着很好脾气的模样。</p>

“小郎，你是外地人吧？”他叹气说道，“沉香阁的确是平京老字号，百年老铺啊……可前段时间，有官兵上门搜查，好像说沉香阁的老板和什么大案有关。闹到最后，沉香阁的老板被打了一顿撵出去，这产业也被没收充公，划归旁人了。”</p>

“啊？还有这种事哩？这不是欺负人……”</p>

“嘘——嘘！小郎慎言！”文人被吓了一跳，忙左右看看，摆摆手，急急走了。</p>

害怕议政，竟然怕到这个地步？谢蕴昭心中疑云丛生。</p>

她想一想，又去和那队拆牌匾的工人搭讪。得到的回答和文人差不多，只有个人说漏嘴，提到了一句“白莲会”，紧接着便被其他人紧张地制止了。</p>

可是沉香阁中大多是修士，负责人郭衍更是归真境高人，怎么会被打一顿赶出去？</p>

谢蕴昭心情又沉重了几分。</p>

但她面上不显，还咋咋呼呼地惊呼：“啊，老板死了吗？完哩完哩，我有要紧事要找老板哩，完哩完哩……”</p>

“谁说死了？老板明明……”</p>

“阿武！”一个小头头模样的精装男人打断兄弟，盯了谢蕴昭几眼，“你找老板什么事？”</p>

“是很要紧的事哩！我听我那死去的亲娘说，沉香阁的老板当年能够起家，就是带走了我家后院里挖出来的沉香！”谢蕴昭义愤填膺，叉着腰把土味腔调嚷得满天飞，“他赚了大钱，很应该分我和我死去的亲娘一半哩！你说要紧不要紧哩！”</p>

她“哩哩哩”地把小头头听得脑壳痛。</p>

“什么胡编乱造的打秋风穷酸……”</p>

“你说什么哩！”</p>

“我说！”小头头咳了一声，“那沉香阁的郭老板被打了一顿撵出去不假，但他还在平京城。听说住在下京区，天天喝那几两猫尿，醉得一塌糊涂，连以前相好的娘们儿都给他吃闭门羹了——是不是啊？”</p>

男人们哄堂大笑，把空气都笑成了暧昧的黄色，活像这简短的一句话就让他们生出无限遐想，探得无数香闺艳闻。</p>

“什么，他还在？那我要去找他哩！多谢你们哩！”</p>

小头头止了笑，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你去找个穷酸干什么？”</p>

“叫他把我那死去的亲娘的沉香还来！”谢蕴昭愤愤不平，“一块沉香也值老钱了哩！”</p>

男人们又哄笑：“那他还不出来哩？”</p>

“那我……我也把他打一顿，给我那死去的亲娘出气哩！”</p>

人们哈哈大笑，也有过路人面露厌恶，暗中啐一口，快步离开了这暴露人性丑恶面的现场，还有那个一口土话的外地人——外地人嘲笑平京本地过去的大老板，这叫什么事！</p>

谢蕴昭又打听了一番郭衍在下京区的住址，这便急急忙忙地奔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