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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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娘先站在外头,用竹篾子刮了刮鞋底的厚泥土，进得屋子来，灌了两大杯茶水,这才掐着腰道：“你大伯娘那个老俿婆，我早瞧她不上，以前打量自己占了个长嫂的名头,动不动寻我的晦气,我这次回去可给了她一回好看了。”</p>

她生得并不好看，凸嘴龅牙，原先在园子里时，不过外院的大厨房里打杂，本来是留不下来。因为老太太夸过一回,她做的豆腐羹好吃,这才叫配了人留在园子里当差。</p>

如此过了几年，一日里往三爷院子里送饭菜，叫撞见三爷同武大家的媳妇儿鬼混。三爷一向怕三奶奶，怕嚷嚷出去,反说周大娘手脚没有个轻重,打碎了禹王府送来的琉璃盏，要把她发卖出去。</p>

那个时候秦舒也不过才十三、四岁，心里头明白缘由，又见她可怜，便同三奶奶道：“这个下人倒无足轻重,只是老太太夸过她一句。咱们园子里,也向来只有买人的,卖人的时候到少,再则,她要卖出去，只难保不会编排府里。倒不如打她几板子，不止她，连同她男人都放了身契，他们保准回老家去，不会乱嚼舌头。”</p>

那时节秦舒才接了老太太库房的钥匙，三奶奶见她也说情，免不得给了个面子，拉着她的手：“好姐姐，我才嫁进来，不懂这些，难为你提醒我。既然老太太夸过她，我们就少不得尊重些。不过她的确是犯了错，就按姐姐说的，放出府去算了，也算全了咱们这等门第的慈悲之心。”</p>

秦舒亲自送了她们夫妻出园子，又自己额外拿了十两银子给他们，也算是做一桩好事。</p>

因为这桩缘故，秦舒在镇江府的时候，想着一个落脚的地方躲个一、两年，便立刻想到了周大娘这个实诚人。</p>

周大娘注定与寻常的审美无缘，生得膀大腰圆，见着秦舒又在做绣活儿，啧啧两声：“怎么没有个歇息的时候？不说我卖豆腐，便是街面上杀猪的，也每月里歇一日呢？哎，日做夜做，当心不到三十就熬坏了眼睛。”</p>

秦舒放下针线，笑：“娘去乡下做什么了？怎么这么高兴？”</p>

周大娘见秦舒叫自己‘娘’，几个月了还是有点不习惯，不过说到乡下，她顿时神采飞扬起来：“你们姐弟两个今儿真该随我去，亲眼瞧瞧老太公那张势利脸，瞧你们大伯娘一张脸被气成猪肝一眼的颜色。啧啧，真是解气，比吃北边的人参还养人呢。”</p>

她如今卖豆腐为生，秦舒做绣活儿，每月里又给她一两银子的家用，加上乡下分的田地里的进项，倒是比原来过得宽松多了。</p>

周大娘翘着二郎腿：“老太公说是要修祖坟，每家每户都要出银子，我是没什么的，只是当初你大伯娘指着鼻子骂我不是周家的人，我如何出银子。管叫她给我斟茶赔罪，我才肯出。”</p>

夏荷外头送豆腐回来了，拍着手笑：“大娘，就该这样，好好打他们的脸，咱们不是白叫人欺负的。”她本不是这家的人，是北边逃难来的，家里都死绝了，只剩下一个人，周大娘瞧她可怜，把她收留在家里。</p>

周大娘笑着点头：“你说得对，下回带了你去，叫你瞧了也出出气。”</p>

秦舒哭笑不得：“到底是一家人，虽然有些口角，但是乡下的地还得劳烦人家照看，不要闹得太过。”</p>

周宏生也这样赞同：“娘，阿姐说的有道理，要是得罪狠了，撒秧苗的时候动动手脚，咱们那几亩水浇地哪儿有收成。”</p>

秦舒见她气不顺，端了茶道：“也不必做这些口角，每年祭祖的时候，您就穿得光鲜富贵的回乡下去，就能惹得大伯娘睡不好觉了。您现在过得比大伯娘好，您过得越好，她就越不顺气。”</p>

周大娘听了，拍手说好：“这个话实是有道理。看我不回去显摆几次，气死那老婆子。”</p>

到了入夜上灯的时候，雇佣的那几位织布的妇人都下工家去了。夏荷自去做了饭，不过炒了几盘菜，把鲫鱼豆腐汤摆在中间，一个人舀了一大碗：“大娘，小姐，少爷，你们尝尝这汤，我是按照小姐说的法子做的，这汤熬出来果然是乳白色的。”</p>

秦舒尝过了，自然夸她一句：“很不错。”又转头对周大娘道：“我听人说，温陵先生在杭州万松书院讲学，我想带着宏生去瞧瞧。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也叫他出去瞧瞧别的读书人。不知道，娘意下如何。”</p>

周宏生也附和：“听说这个温陵先生极有才华，原先是云南的知府，他每次讲学，听者有数千人之多。”</p>

周大娘自问不如秦舒有见识，她这样说起来，见周宏生也是一副很想去的样子，便点头：“你们想去，我自然是同意的。只是怕路上不安全，花费又多。”</p>

周宏生望着秦舒，她笑：“娘不用担心这个，我手头上这个绣活，不过七八日就能完工。因为是急活，那户人家急着要，便足足给我五两银子，还不算丝线钱。”</p>

秦舒刚来扬州的时候，做的绣活并没有销路，还是周大娘拖了人情放在铺子里寄卖，每月里毫不停歇，也不过得上一两半两的碎银子。现如今，渐渐熟悉这里了，认识的绣庄多了，秦舒又肯让利，因此每个月也能有三、四两银子，足够开销，还有富余。</p>

周大娘吃了一惊：“是哪家的大户，出手这样阔绰？要是能长长久久，接人家的生意，那岂不好？”</p>

秦舒道：“是宋家盐商家里的小姐，他们那样的人家本没有外头买绣活儿的道理。只是听说这个小姐出嫁很急，做绣活儿的人不够，这才叫我做个绣屏。也是绣庄娘子照顾我生意，赶明儿少不得备了礼品上门致谢的。”</p>

周大娘听了咂嘴：“盐商家的姑娘？只怕不知是哪里买的瘦马，叫送去给谁的？”</p>

秦舒自然晓得这瘦马是什么，只夏荷不知道，瞪大眼睛问：“什么？送给别人一匹马，还要做绣屏送去？”</p>

周大娘拍她脑袋：“我跟小姐说话，你插什么嘴？吃你的饭去。”</p>

等吃过了饭，外头洗漱过了，周大娘又在秦舒房间里磨时间，道：“凭儿姑娘，前儿有个行脚商人往南京去，我托他去你们家瞧了瞧，见你们后街那宅子门口把守着人呐。那商人也不敢上去问，站在街口瞧了会儿，人倒是安全，没什么闪失。”</p>

秦舒叹了口气：“那就好，只怕连累了他们。”</p>

周大娘关了门，劝她：“算着你逃出来，也三个多月了，那边还不知道要叫人守到什么时候，只怕不是能轻易丢开手的样子。姑娘，不是我多嘴，你要早做打算才是。只怕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寻来了也是有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