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人形灯笼（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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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民国十四年。华夏四面受敌，列强虎视眈眈。</p>

到处都是硝烟，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p>

上海远郊的小村庄里，消息闭塞，被大山阻隔了浓郁的血腥味。但这里的村民也不好过，乱世下，就算看不见也不用去碰火枪弹药，也都不好过。</p>

村民耕着一亩三分田，偶尔猎来山鸡野兔，也没多余的油来煎煮，日子过得贫苦。加上村里的青壮年要么被抓去当了兵，要么自我觉醒去参了军，家里留下的，基本都是老幼妇孺。</p>

李翠就是其中的“妇”，她腹中的就是那个“孺”。</p>

李翠刚和丈夫结婚一年。</p>

媒人牵的线，见了两回面，家里长辈满意，就嫁了。婚后丈夫对她倒也好，身强力壮，性格本分，家里的农活从不落下一丁半点，李翠觉得跟对人了。</p>

喜欢不喜欢对她来说不重要，能安生过日子就行。</p>

但很快丈夫就不想安生过日子了。</p>

他在床边坐了一晚上，一句话也不说，快天亮的时候才终于开口：“翠，我想去当兵。”</p>

李翠心头一震，她就算没去外头见过世面，但也听外头回来的人说起过，现在当兵，断手断脚回来算是好的，多半都会没命。她低头不吭声，不想答应。</p>

他又说：“翠啊，国要亡了，那家也没了。”</p>

李翠怔神，她知道他上过两天私塾，懂的大道理多。不像她，大字不识一个，只想守着家里的薄田，一天吃两顿稀得不能再稀的粥就好。</p>

他坐了一晚，她想了一天。</p>

等他再回到家里，李翠已经帮他收拾好了包袱，烙了两张饼，见他回家，说：“你去吧，我会照顾好爹娘。”</p>

说完就背身，止不住抹泪。</p>

家里没了个壮丁，以后的日子要更苦了。</p>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只是一直想着他说的话。</p>

“翠啊，国要亡了，那家也没了。”</p>

她还记得丈夫临走前，用力抱住了她，那是她唯一一次的心动，发现自己是喜欢他，而不是只想凑合过日子了。</p>

丈夫去当兵后，李翠拼了狠劲，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p>

没一个月，她发现自己怀孕了。</p>

公婆很高兴，他们在儿子决意去参军时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儿子是回不来了。独子要走，想留，留不住，只能让他走。</p>

现在儿媳有孕，至少乔家有后。</p>

李翠也高兴。</p>

但很快村里有了谣言，说李翠肚子里的孩子是别人的。还说成亲一年没怀上，怎么男人刚出门一个月就有孩子了。</p>

两老有苦说不出，家里没壮丁，只有被欺负的份。</p>

李翠本来不在意这些，但听得多了，在村里也有人指指点点。她终于忍不住，寻了谣言源头，带了把砍柴刀跑到那人家门口，大声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勾搭汉子了？你说出个人来，我死在你跟前，用血来换我的清白！”</p>

那造谣的人本来就是嘴碎，这会见她跑到大门口扬刀怒喊，吓了一大跳。起先还狡辩两句，但村里人都是认识的，不敢乱指一个人。在村民的围观下支支吾吾说不话来，还骂了李翠两句。</p>

谁想李翠拿了砍柴刀就冲上来拼命。</p>

要不是村民劝着，他觉得自己就真要被砍死了。最后只好求饶，说自己胡诌的，李翠这才罢手。</p>

李翠一路提着柴刀回家，雄赳赳，气昂昂，村里的人都看在了眼里。</p>

她回到家，把门一关，柴刀咣当落地，蹲地痛哭。</p>

要是家里有能出头的男人，她才不想去做这种事，丢人。</p>

她哭了一场后，就收起了眼泪，在她男人回来之前，她要坚强些，做家里的顶梁柱。</p>

不过因为有李翠这一出戏，村里再没人敢造谣，欺负他们乔家。</p>

等她的月份越来越足，挺着大肚子下地干活时，别的妇人看不过去，也会过来帮忙。</p>

日子虽然艰难，但至少过得下去。</p>

但是她的男人，却一直没有消息。</p>

等到了第六个月，已经入冬了，天很冷，是身体虚弱的老人最难熬的季节。村里陆续有人离世，大概是到了年底，外头陆续回来人，陆续带来消息。</p>

李翠每天盼着丈夫能有个消息，哪怕是有一点点坏的消息也没关系，总比无声无息地好。</p>

再有一个月，李翠就要生了。</p>

公婆把儿子的事忘得差不多了，一心一意为了老乔家未来的孩子做准备。可就在这时，李翠听见当初跟丈夫一起离村当兵的狗子回来了，但丈夫却没回来。</p>

她走到狗子家里，只见狗子断了一条腿，耳朵也缺了一只，原本壮实的人现在瘦骨嶙峋，看着就想落泪。</p>

狗子一见她，就痛哭起来。他一哭，李翠的心就慌了。不等他说话，李翠就急忙走，怕听见什么可怕的事。</p>

她颤颤往家里走，心里止不住害怕。不，她男人一定还活着，狗子哭只是……只是什么……</p>

李翠忍住泪回到家里，推开门，就见婆婆挂在房梁上。</p>

没气了。</p>

——她的儿子死了，她也不想活了。</p>

婆婆已经先去了一趟狗子家，知道自己的儿子没了。她努力试着去忘记这件事，但儿子死去的消息传来，她还是没有熬过。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这种准备，就算是二十年，也做不好。</p>

李翠动了胎气，胎儿早产，乔念没有足月就出生了。</p>

刚出生的乔念很虚弱，还是村里的婶婶们过来接的生，喂的第一口奶。</p>

李翠那几天什么都不想，不敢想，怕想多了会一直没有奶水。</p>

婆婆出殡了，身体一直不好的公公没过几天，也走了。</p>

白天有村里的妇人陪着，李翠还能打起两分精神，到了晚上家里空荡荡的，李翠就忍不住哭，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哭。</p>

又过了半个月，住在另一个山沟沟里的娘家人听见了，急忙赶过来，说：“你还年轻，婆家又没人了，把孩子扔了吧，娘再给你找门亲事，还能嫁。”</p>

李翠摇头，不舍得孩子，她没有亲眼看见她男人的尸体，就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她要等他回来。</p>

娘家人急了，可劝不动。最后只好把身上的一点钱都给她，临走前抱了抱孩子，忽然觉得不对劲，问：“孩子出生多久了？”</p>

“一个月了。”</p>

“怎么还没开眼？”娘家人用手拨乔念的眼皮，这一拨，就看见了一双没有瞳孔的眼，大呼，“是个瞎子！”</p>

李翠一怔。</p>

“扔了吧，你要被拖累一世的！”</p>

李翠抱住孩子，死也不肯放手。</p>

无法，他们只好离开，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娘家也穷，实在没有办法顾着她。</p>

李翠就这么带着孩子下地干活，没日没夜，瘦得身上没有几斤肉。自己耕种的不够吃，等别人家收成了，她会去别人地里一粒谷子一粒谷子地捡起来，能捡一粒是一粒。</p>

她从牙缝里省下的粮食，养大了乔念。</p>

乔念三岁了，又乖巧又懂事，李翠终于没那么辛苦了。</p>

只是乔念不知道自己是瞎子，他跑去跟别人玩时，总听见“瞎子瞎子”的话，渐渐明白自己跟别人是不同的。</p>

他不爱出门了，不爱说话了，整天待在家里，坐在院子里的鸡圈旁，听它们咯咯叫。</p>

李翠不想儿子这么消沉下去，但她不知道要怎么教他。她想了又想，拿了点米去镇上换了点糖，回来给了村里的一群孩子，让他们带乔念玩。</p>

村里的孩子来找乔念玩时，乔念又惊又喜。</p>

就这么度过了童年。</p>

李翠想给乔念找个私塾，但拿不出钱。外面越来越乱，战火都要烧进这山沟里来了，村民的日子也不好过。</p>

李翠厚着脸皮带乔念去见了村里一位据说是秀才的老先生，让他收乔念做学生。</p>

老先生已经老眼昏花，拿笔的手都在发抖。见还有人相信他的学识，很高兴，就收下了。</p>

李翠有空了就会去河里捞点鱼，做好了送去。去山上摘点野果，也给老先生送去，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p>

乔念十岁开始认字，虽然晚了点，但李翠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乔家。</p>

过了五年，老先生去世了。乔念的学业中断，因为眼睛的关系，也没有办法去镇上的学堂。又因为眼睛的关系，念的书似乎一点用也没有。</p>

村里有人嘲笑说他一个瞎子念什么书，还笑李翠心比天高。</p>

更有人说，乔念是克星，克死了他爹，克死了他的祖父祖母，现在还要拖累李翠。</p>

乔念也听见了传闻，又不再出门了。李翠也听见了，她又一次拿了砍柴刀，跑到那户人家门前让他们闭嘴。</p>

那户人家本来就是村里的恶霸，家里人多势众，没被李翠的架势吓着，反而要揍李翠。李翠没有退怯，她知道她这一退，儿子也就完了。</p>

李翠挨了揍，鼻青脸肿，但那户人家也没占到便宜，最后村长出面调解。</p>

不好的传闻也消停了下去，没人再提这事了，因为他们都知道，李翠是会拼命的人。</p>

乔念知道母亲去跟人打架了，听见她回来在捣药，伸手去摸母亲的脸，瘦削的面颊肿到半天高。他没忍住，哭了出来。</p>

人是在什么时候觉得自己长大了？</p>

——大概就是在察觉到长辈老去时。</p>

第二天，乔念对母亲说：“娘，我要去找份活做，什么都可以。”</p>

瞎子要找活做并不容易，就算做学徒别人也嫌弃。</p>

李翠也发了愁，儿子想干活是好的，她总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学手艺是最好的，牢靠。但没人肯收，一个都没有。</p>

村里人听说这事后，倒是有个人留心了，特地到李翠家里来，说：“我倒是觉得有个活适合乔念做，就是不知道他胆子大不大。”</p>

乔念问：“什么活？”</p>

“我有个亲戚捐建了个义庄，离这也不算太远，缺个守夜的。”</p>

李翠一听，忙摇头：“那活没前途，而且大晚上一个人在那，太危险了。”</p>

那人笑说：“危险倒是不危险，也没人会去偷死人对吧？就是地方偏僻了点，之前找的人熬不过半年就吓跑了。倒不是我说，乔念是瞎子，最适合这工作了，瞧不见，不怕。”</p>

李翠皱眉纠正说：“是盲人。”</p>

那人笑笑：“是是，盲人，盲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