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最终卷（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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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子安没有再叹气，他说：“你还年轻，我已经老了，离开南家，你可以活得很好。”</p>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就算他明白她的心意，也不会让她委身自己。</p>

拂袖摇摇头：“先生算不到拂袖的命吗？拂袖算了，这一生，都会侍奉南家，拂袖与南家，有着几世的羁绊。”</p>

南子安皱眉说：“我说过，算命不算己，否则会……”</p>

“所以先生不要逼拂袖走了，我都算了。”拂袖有些顽劣地一笑，“我是南家的人，不会变了。先生再说我不是南家的人，那我只好再算一遍，反正您不信。”</p>

南子安知道她伶牙俐齿，都是他教的，反过来堵他的话。</p>

拂袖又低声说：“先生也不要再算得那么细了，南家的宿命那么庞大，您呕心沥血地算，日后恐怕会伤及自己。既是南家千年的天劫，那无法避免，只能挽救，先生凭一人之力，扭转南家命途，可是您多少要顾及自己的身体。”</p>

已经为南家铺好路的南子安也无法算得那么遥远，但南家终有重见天日的那一日，只是太过遥远，遥远得连他费尽心思都无法算出来。</p>

途中有什么变故，他也不知道。</p>

明天过后，南家就将翻天覆地了。</p>

他看看外面的天色，说：“你去歇着吧。”</p>

“是，先生。”拂袖临走前又道，“先生也早点歇吧。”</p>

她缓缓关上房门，从那渐渐关上的缝隙看着南子安，看着她心中唯一爱慕的男子，陪伴的二十年里，她始终奉他为神明，但她的神明，似乎要陨落了，一片衰败之气。</p>

她心中焦急，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自责。</p>

如果能帮上什么忙，那先生也不会这样痛苦。</p>

她叹了一口气，回到房里躺下时，月亮已经高照。意外的，这一觉她竟然睡得很沉，隐约中感觉到有人在抱自己，但更像是梦里，完全没有醒过来。</p>

不知睡了多久，她又听见了水声轻荡的声响，</p>

这一次她有了力气睁眼，迷糊中闻到了河水略带腥气的气味，她猛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真的在船上。她愕然，几乎是爬出船篷，往外面一看，全是河水。小小的船只上，还坐了一对老夫妇。</p>

那老妇见她醒了，说：“拂袖姑娘您醒了。”</p>

“你认识我？你们是谁？”</p>

“是南先生送你上船的，让我们带你走。”</p>

拂袖一愣，突然意识到梦里被人抱起的感觉并不是在做梦，是真的。他到底还是用别的办法送自己走，连死都不让她死在他身边！拂袖抓住船桨就要回去，但她不会划船，晃得船身摇晃。</p>

船夫和老妇都吓了一跳，说：“拂袖姑娘使不得，船会翻的，我们可不会泅水。南先生吩咐了，等过几天再靠岸，您等等吧。”</p>

“我要回去，先生有危险。”</p>

拂袖站起来又差点摔倒，看得老妇劝道：“姑娘，您留下来吧，先生他千叮万嘱，让我们不要送你回去。他知道你不懂水性，特地选了这大江大河，您要明白先生的苦心啊。”</p>

拂袖知道，她知道先生的良苦用心，但她无法接受自己苟且偷生。</p>

“姑娘，先生他交代过，您要活着，南家需要您，这是先生留给您的东西，让您好好保管，交给南星姑娘。”</p>

拂袖怔神，接过老妇给的东西。</p>

只是一个小如巴掌的玉盘，里面游着两条鱼。</p>

平平无奇的鱼，但是细看，却是一黑一白。</p>

她怔神看着茫茫江河，仿佛看见南子安站在刀山火海上，负手远眺大宋山河，心无惧怕。</p>

南家被烧成了灰烬，南家三百余族人，也都死在了这千顷土地上。</p>

待彭家军离开后，西城百姓立刻过来挖掘，拾起残余的白骨，让他们入土为安。</p>

等拂袖从船上下来，回到南家时，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在百姓的指引下，她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坟墓，因为尸骸已经混乱，分不清谁是谁的，因此全都葬在了一起。</p>

拂袖跪在坟前，潸然落泪。</p>

“先生……”</p>

失去了南子安的拂袖，夜夜梦魇，总是梦见南子安，还有南家，本是美好的梦，却往往都要变得支离破碎，成为噩梦。</p>

一个月后，原本容貌美艳的年轻姑娘，已经像是将死之人。</p>

然而她并不打算死。</p>

至少在杀死彭方元之前，她决不允许自己死去。</p>

拂袖开始学南家禁术，南子安什么都教她，就连禁书都是由她保管，他叮嘱她不要学，如果有人要抢夺，就讲它毁了。</p>

然而现在拂袖违背了她的承诺，她知道要无形地杀一个人，唯有禁术可以做到，哪怕她会遭天谴，她也不在乎！</p>

她没日没夜地学，每一道禁术，都会耗损她的身体。</p>

从容貌、从身体、从五脏六腑，都开始慢慢变化。</p>

两个月后，拂袖从破庙里走出来，发现就算是抬头，也看不见正午的太阳了。她的背已经佝偻，脸几乎贴近脚尖。头发苍白，容颜枯萎，已然似一个七十岁的老婆婆。</p>

学禁术，必然会有所损耗，如果用活人的精气来补足，身体是不会垮成这个模样。然而拂袖不想那么做，那样做了，跟彭方元有什么区别？</p>

她还没有出西城，就听见彭方元失踪、彭家军解散的消息。她发了疯似的找他，但是找不到，彭方元消失了，无论她怎么打听，就是没有一点他的消息。</p>

拂袖忽然想起来，南子安说过她不会是独活的人，南星也会活着。她立刻撑着拐杖回到南家墓地前，寻找南星的死魂之气，墓穴里果然没有她。拂袖蓦地笑了，脸上的褶子也跟着有了弧度。</p>

南家还有人活着。</p>

南星还活着。</p>

可是她去了哪里？</p>

她找不到彭方元，可她可以辅佐南星，两个人一起找，或许能找到。</p>

拂袖开始一边找彭方元，一边找南星。五年、十年，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找不到仇人，也找不到南星。但她不能就这样死去，她动用了禁术为自己续命，然而她不想从活人身上抽走寿命，于是捉了毒物，汲取它们的毒液。</p>

这样做需要大量的毒物，而且日日噬心，折磨着她。</p>

拂袖的脸更加苍老，身体更加佝偻了。</p>

然而她没有放弃，也没有想着去夺取别人的命来为自己续命。她不想那样做，让先生知道，他一定会责怪自己的。</p>

她要找到彭方元、找到南星。</p>

她自知如果彭方元知道她的存在，可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舍弃了南家的咒术，开始自己研习新的咒术，唯有这样，才能不被发现。</p>

但她的身体太虚弱了，不知过了几百年，她想到一个问题，就算找到了南星，自己恐怕也无法侍奉她了。</p>

她要找继承人，让他们来找南星，来辅佐她。</p>

收养孩子不是一件难事，但是要找到心术正的孩子，却太难了。年幼时他们总是很乖，她也很疼他们，一心要将他们养育成材，可是一旦他们长大，明白了自己有跟别人不同的能力后，就会被贪心和欲望蒙蔽双眼，忘却了自己的使命。</p>

她一次又一次将养大的孩子的记忆剥去，不让他们作乱，又为耽误了他们十几年的光阴而愧疚。</p>

身体越发地虚弱，眼见宋去元走，明来清亡，渐渐有了车这种东西，还有千里传音的电话，还有时速千里的飞机，形形色色的东西出现了，她却越发衰老。</p>

拂袖汲取毒物的毒液，每日疼得无法入睡，她能活这么久，她都觉得不可思议。</p>

当她意识到自己快要死去时，她还没有找到彭方元，没有找到南星，甚至没有养育出一个可靠的孩子。</p>

她这几百年来所做的事，倒不如不做。</p>

拂袖走了一百米的路，全身都疼，她坐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的马路，眼里的光泽渐渐散去。</p>

“奶奶，你是不是很热？喝我的水吧。”</p>

稚嫩童声在耳边响起，拂袖抬起双眼看去，只见前面是一群孩童，穿的衣服都一样，像是哪个幼儿园的小朋友集体出游中。跟自己说话的是个七八岁的男童，眼里明净如湖。她看着他，也看见了萦绕在男童身上，异于常人的气息。</p>

她的双眼重新燃起了希望，沙哑着声音问：“奶奶送你两条鱼，好不好？”</p>

拂袖去孤儿院里“办理了”手续领养了男童，领回家里后，拂袖拿了百家姓让他随手指，又拿了字典给他随手翻，最后说：“从今天起，你叫邱辞。”</p>

正摸着鱼尾巴的男童点点头，一会问：“婆婆，你不会把我送回孤儿院了吧？”</p>

“为什么这么问？”</p>

“我被领养过两次，他们都把我送回来了。因为我总能看见一些他们看不见的人。”</p>

拂袖微微展颜，说：“我不会把你再送回去，只是跟着婆婆，婆婆会对你很严厉，你如果不听话，不肯用功，婆婆会打你，用力地打。”</p>

男童笑笑：“我不怕，只要婆婆不要再送我回去。”</p>

拂袖微愣，轻轻抚他的头，温声：“你没家，婆婆也没家，以后我们一起过吧。”</p>

“嗯！”</p>

拂袖自知活不了多久，对邱辞异常严格，比对待过往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要严厉。</p>

邱辞没少挨打，但他不恨厉婆婆，因为她跟自己一样，能看见很多奇怪的东西，她会耐心告诉他，那些是什么，是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p>

他越是努力，看见的了解的东西就越多，他像一块海绵汲取着这些知识。</p>

然而还是会挨打，无论他怎么做，厉婆婆都觉得他做得不够。</p>

他疑惑过，但每晚都听见厉婆婆疼得在床上翻滚的声音。他很担心，也很害怕她会死。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问她，婆婆，你要死了吗？我还能看见你吗？</p>

唯有那一天，她没有打他，还给他做了好吃的，温和地看着他，跟他说了很多话。</p>

“你找到她之后，一定要留在她的身边，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p>

“不要问我找她做什么，她会告诉你。”</p>

“对，去历朝历代的古物里找她的线索，一旦线索串成一条线，就有了找到她的契机。”</p>

“婆婆也不知道需要多少线索才能找到她。”</p>

“你代替我活下去吧。”拂袖交代完这句，久久看着窗外，许久才说，“——好累。”</p>

虽然累，累了几百年，但她什么也没有办好。</p>

不知道这样的自己去了冥界，先生会不会怪自己。</p>

晚上厉婆婆没有出来，邱辞做好晚饭端进去，却看见厉婆婆还躺在床上。他走过去时，她已经不会动了。</p>

他愣神。</p>

跟他相依为命的婆婆走了。</p>

从今往后，他又变成了一个人。</p>

寡言少语的不是因为厉婆婆对他太严格，而是在厉婆婆走的那天起，他才不喜欢说话。</p>

说了不会抛弃他的婆婆，却早早丢下了他。</p>

让他代替她活下去，去找那个未知的人，做未知的事。</p>

留存了拂袖一生记忆的红玉悄然破碎，洒了南星满手胭脂，姹紫嫣红。</p>

一如拂袖的容颜，还有一生的忠诚和埋入心底的爱意。</p>

“祖父不会怪您的，他其实也很爱您。”南星捧着这胭脂碎片，双眼酸涩，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跟她一样，守护着南家。</p>

在这条荆棘满布的路上，她从来不孤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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