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檀香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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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着长绒毛毯的车厢宽大奢华，坐好几人都绰绰有余，中央还摆着一张小几，角落里置着炭盆，两名侍女正在给华英公主的双脚指甲涂蔻丹。</p>

华英公主命人给沈荨也脱了靴子，亲自递了一小匣子的瓶瓶罐罐到她面前：“你挑个颜色。”</p>

沈荨随手拿了一个小罐子，拧开看了看：“就这个吧。”</p>

一名侍女接过去，拿小刷子先仔细往她手指头上的指甲涂色。</p>

“这个颜色不错，”华英公主一面打量着，一面笑道：“怎么，今儿下午把你从军营里接了出来，耽搁你的事儿了？”</p>

“没有，”沈荨道：“不过我家主帅只准了我两天假，我今儿来了，明儿的晚宴就不参加了，上午打完猎就走。”</p>

“这可不行，明儿的晚宴才是正戏，”华英公主道：“回头我去和谢将军说。”</p>

她这么一说，沈荨也就不好再反驳，半阖了眼倚在塌上，侍女已将石榴红的凤仙花汁染完了她十个手指甲，随后又将她的脚放在膝头上细细地涂脚指甲。</p>

华英公主打量沈荨两眼：“怎样，新婚感觉如何？”</p>

“不如何，”沈荨道：“也就那样。”</p>

华英公主扑哧一笑：“什么叫就那样？到底就哪样？”</p>

沈荨偏头过来睨她一眼：“打听这么多做什么？”</p>

“我不过是想着你孤身多年，好不容易成了婚，关心一下你罢了。”华英公主慵懒地支着胳膊，杏面桃腮，微施粉泽，一双桃花眼如烟似雾地睇过来：“我告诉你，明儿的狩猎，你一定得赢，我准备了一份别致的奖品……”</p>

“是什么？”沈荨打起精神问她。</p>

华英公主神神秘秘地说：“想知道就去赢啊，这回的奖品从头到尾不会公布，晚宴后送到你手里，总之一定适合你。”</p>

沈荨不怎么感兴趣地说：“军务忙，我真不想待到明儿晚，再说不就是喝酒么？酒喝多了也没意思。”</p>

“怎么没意思？”华英公主睨着她：“酒好啊，有时候只需几滴，胆也壮了，兴也助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百无禁忌，那滋味才是妙呢。”</p>

沈荨没说话，只笑了笑。</p>

华英公主很热心地凑过来，拿胳膊肘往她肋下撞了撞：“哎，人现在已经是你的了，你倒是说说看，谢将军怎么样嘛？对你体不体贴？”</p>

沈荨白她一眼：“不告诉你。”</p>

“你不说我也知道，”华英公主直起身子，暧昧地笑了一声：“谢将军人是长得好，身段也漂亮，可总一副波澜不兴，沉闷古板的样子，哪里会真体贴人？不瞒你说，这次的奖品我可是专为你准备的，保准叫你永世难忘。”</p>

沈荨吹了吹额前碎发，勉为其难地说：“行吧，你这番盛情，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p>

华英公主大喜：“这才对了嘛，哎，你说，要不今晚叫侍卫们去多捉些猎物，明儿瞅那好走的路放出来，免得大伙儿猎不到扫兴。”</p>

“这倒是个好主意。”沈荨笑道。</p>

说话间车舆渐渐慢了下来，沈荨撩开车帘，只见马车徐徐转过一道急弯，前头群峰环绕间渐渐现出一块开阔的平地，此时如彤晚霞坠在山峰顶上，落日秋山，云暮空谷，倒真有一番别致的壮阔之景。</p>

马车加快速度，一路往山谷尽头的行宫驶去。</p>

早有不少宫人候在行宫外，华英公主携沈荨下了马车，亲自把她送入一间雅苑，笑道：“今晚陆陆续续就有人来，我就不陪你了，你早些歇息，养好精神，明儿放开了玩儿。”</p>

沈荨送公主出了小苑，回身将大门一关，吩咐朱沉：“把这屋子都仔细搜一遍。”</p>

朱沉不待她说，早已行动起来，两人一同在屋里细细翻查，连香盒里的香也一块块拿出来嗅。</p>

朱沉取了包袱中的两个水囊出来，道：“将军这两日将就些，就喝咱们自己带的水，干粮也凑合吃。解酒解毒的药丸我带了些，可就怕是没见过的东西。”</p>

沈荨赞了一声：“你倒是越来越仔细了啊。”</p>

朱沉叹道：“他们想怎么算计将军，咱们心里大致也有个数，可惜又不能不来。”</p>

沈荨道：“没事，我小心些便是——你晚上瞅个机会，去问问一个脸儿圆圆，嘴角有颗美人痣的侍女，她是我安在公主身边的眼线，你看能不能从她那儿打听到公主备下的奖品是什么。”</p>

朱沉“嗯”了一声，出了门到院子里去查看那池子温泉。</p>

这间雅苑虽小，统共也就两间屋子，但内中陈设精巧别致，不过分奢华，处处透着雅思奇趣，尤其是外间窗下的书案椅子造型奇特，配着架上的盆景和窗下梅瓶内的插花，清澹秀韵，脱俗雅致，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居所。</p>

沈荨走到里间，里头却只有一张宽大的拔步床，四面都镶着镜子，极尽奢华之能事。她按了按太阳穴，推门走到后院。</p>

与屋子相比，这后院倒是甚为宽敞，佳木青竹，秀山香亭，一株高大的槐树下还有一架鸟巢似的秋千，假山边的温泉丝丝缕缕冒着热气，庭院四处都置了精巧的纱罩花形宫灯，就连池面上也飘着几盏，泉边垫了厚厚的绒毯，可坐可卧，极富情韵。</p>

沈荨叹一声，见朱沉正往外走，叫住她道：“罢了，不用去打听了，华英公主准备的什么礼物，想也想得到。”</p>

朱沉也是心知肚明，默然一会儿，问：“那怎么办？”</p>

沈荨面上现出一股恼意，发狠道：“怎么办？卸了臂膀扔出去，敢叽歪就废了他。”</p>

是夜幽簧拂窗，月光如银，沈荨躺在那架宽大而绵软的拔步床上，怎么也睡不着。</p>

她向来习惯了军营里的硬板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干脆卷了被子到庭院里的温泉边躺下来。</p>

庭院四周围着高高的院墙，墙外大树繁茂，枝叶浓密，几乎合抱进来挡住了天空。环境的确静谧，只是这会儿隐隐听得外头有喧哗之声，算下时间，赶在城门关闭前出来的人这会儿正好到达。</p>

沈荨微闭着眼，突觉颈后寒毛凛然而竖，正屏息凝神间，只听“啪嗒”一声，树上扔下来一样东西，正正好落在她身侧，院墙外树影摇曳，只一会儿又没了动静。</p>

沈荨瞧着那东西半天没动，歪在屋里贵妃塌上的朱沉早已起身，手握长剑一脸警惕地隐在门后，沈荨道：“行了，没事，你出来吧。”</p>

她坐起来，将那包东西拿起，剥开外头的牛皮纸，拿出竹筒内的一封书信。</p>

朱沉走过来，两人就着泉边燃着的宫灯往那信纸上看去。</p>

纸上画的是一幅简易的地图，从图上看来，起点正是她们这间小苑，路线七拐八绕，中间还有一段密道，终点是行宫另一端边上的一处院落。</p>

地图边只写了一行字：“飞月楼畔，行踪已露，君之所思与吾不谋而合，请前往此处，共商大计。”</p>

沈荨面色不定，沉吟片刻，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朱沉一把按住她：“将军！”</p>

沈荨道：“我去瞧瞧。”</p>

朱沉急道：“不行！连太后都不肯定那晚是不是将军，这次可能又是圈套，您一去就坐实了！”</p>

沈荨摇头：“飞月楼那事，可能本就是这人设的圈套，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太后那边盯着鄂云所以不确定，但这人也许从头到尾盯的都是我，我去不去都是一回事。”</p>

说话间沈荨已走入屋内，披了外袍穿了长靴，她往靴子里插着匕首，腰带里也插了一把，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倒要去看看这人有什么话说。”</p>

她瞅了朱沉一眼，又道：“怕什么，他要治我的话早就治了。”</p>

朱沉疑惑：“将军莫非知道这人是谁？”</p>

沈荨点头：“我琢磨来琢磨去，多半就是他了，八九不离十。”</p>

朱沉神色稍缓，这才道：“那我和将军一起去。”</p>

两人掩了院门，趁夜照着地图所示，避开来往行人，下了一处密道。</p>

沿着密道走了多时，又上了一段阶梯，尽头处有人应声开门，引两人进了一间隐蔽的小院，院门口站着一排禁卫军，一名禁卫军统领行礼道：“还请将军和这位侍卫卸下身上的武器。”</p>

沈荨面上露出讶然的神情，二话不说，把靴子里和腰上的匕首都取出来交予那名禁卫军。</p>

进了院子，朱沉小声问道：“将军早知是皇上？那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带两把匕首？”</p>

沈荨回头，低声笑道：“我是知道，但不能让他知道我“知道”，否则皇上多失望啊。”</p>

两人转过一座玲珑的假山，果然前头温泉边上，悠闲倚山而坐的，正是穿了一身天青色长袍的宣昭帝萧直。</p>

“怎么，没想到是朕吧？”萧直呵呵笑了一声，起身来扶跪下行礼的沈荨：“快起来，今儿朕不是皇上，阿荨也不是抚国大将军，咱们兄妹好好聊一聊。”</p>

内侍送上茶来，又将朱沉引了开去，园中只留了皇帝和沈荨两人。</p>

沈荨笑道：“皇上这是唱的哪出？我都糊涂了。”</p>

萧直手里捏着一根香匙，轻轻掏着身边几案上一个小香炉内的香烬，重新丢了一块檀香进去，方才微微一笑：“兵部的文书，是我让人去偷的，鄂云那边，也是我透露了消息给瑜昭仪，让鄂云主动去联络的。”</p>

他没用“朕”自称，亲近之意昭然而明。</p>

萧直说罢，抬头看了沈荨一眼，并不讳言：“我想瞧瞧阿荨在被褫夺了西境军统辖权后，是否仍然保持初心，坚持要查清当年真相，还吴将军等人一个清白。”</p>

沈荨只笑了笑，没吭声。</p>

“还好阿荨没让我失望，办事也利落没让人逮住首尾，”萧直叹了一声：“既如此，我俩倒不妨合作一下，我承诺，事成之后，定会给予阿荨想要的东西。”</p>

丝丝缕缕的轻烟自香炉壁上的镂空云纹中钻出，檀香醇厚清怡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开来。萧直住的这座雅苑与沈荨的又不同，庭院宽敞许多，布置也更为奢华大气。</p>

沈荨屏息一瞬，笑道：“那皇上想要的是什么呢？”</p>

萧直瞧着她，静静道：“你知道的，我只想往后不再束手束脚，太后操劳多年，也该在坤宁宫内静心养老了。”</p>

沈荨垂下眼：“这事挺难办。不说朝中别的势力，就说军中，如今西境军的两只虎符，一只在墨潜手里，一只在太后手里，而且我瞧，太后娘娘春秋正盛，怕不会放手。”</p>

“所以呀，要不为何找上阿荨呢？”萧直一笑：“若不是你这么一闹，太后从你手中收回西境军兵权给了墨潜，我还真不知道当年的惨事另有玄机，想想真是令人寒心，边疆将士赤胆忠心，却被自家人在背后捅了一刀，我得知后，既痛心，又细思极恐。”</p>

他笑容渐转阴冷：“不过我和阿荨不同，我一听说，便知道是谁做的，只是事情太久远，要回溯追源，拿到证据并不容易。”</p>

他说罢，神色一肃，朝沈荨俯过身来：“若是能查清当年之事，太后不想放手也得放手——瞧着吧，我顶着压力下令撤回四万西境军下梧州屯田，墨潜一准儿急了，西境边关不闹出什么事儿来，逼着我收回成命，那才怪了，墨潜那头一乱，我们能掌握的东西就更多，顺藤摸瓜，不愁当年之事不浮出水面。”</p>

沈荨默然无语，萧直坐直身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徐徐说道：“上京这头，我可以想办法，但鞭长莫及，西凉那边大概还得阿荨的人去追踪。鄂云我已放回西凉，但实话告诉你，盯着他没用。当年的事，不是鄂云那伙人做的，这次我只是用他为饵，试一试阿荨罢了，你既去追着鄂云，说明你还没找着正确的方向。”</p>

沈荨看了皇帝一眼，笑了笑：“皇上真是用心良苦。”</p>

萧直不置可否，拿起案上另一盏茶递过来，沈荨摇摇头：“我不渴，多谢皇上。”</p>

萧直便也没勉强，搁了茶盏，闲闲掸了掸宽袖袖摆。</p>

“西凉那边该往哪个方向去追索，我会告诉你，免得你白费了功夫，当年的事，我掌握的东西比你多，”萧直观察着沈荨面上的神色，笑道：“阿荨还犹豫什么？孤军奋战既困难又不一定会有结果，你莫非还信不过我？这么些年来，我可从来没有为难过阿荨，你小时候在宫里和谢瑾打架，我哪一次没诚心诚意为你摇旗助威？”</p>

沈荨笑着睨他一眼：“皇上这也拿来说？难道不是您瞧不惯谢贵妃和宣阳王，所以盼着谢瑾输么？”</p>

萧直便也款款笑道：“不管怎么说，我是诚心和阿荨合作的，你有决心，有人，我有线索，有方向，我俩合作，正是天衣无缝。”</p>

沈荨沉默半晌，目光沉静地望着皇帝问道：“那我想问一句，事情水落石出后，皇上会怎么做？”</p>

萧直叹了一声：“毕竟是我母亲，我能怎么做？只要她今后不再插手朝中事务，我会好好给她养老的，但她下头那只犬可就不能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