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芳年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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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初夏了，正午阳光炽烈，金辉撒在城楼下那片开阔的土地上，明晃晃的，把那片赤地烤得像是着了火。</p>

寄云关的城墙堪称多灾多难，城楼下那块土地已不知浸透了多少遍鲜血，因此方圆十多里的地方几乎是寸草不生。</p>

城墙已经经过了一次修整，墙体上的坑洞和残缺的墙垛被补平，但宽约三丈余的墙头上仍然处处可见不久前那场大战留下的痕迹，西凉人用拋石车抛来的石砲把地面砸得翻了起来，到处都是凹凸不平深深浅浅的坑，好几处塔楼也都塌方了，被掀去了顶，墙面上还有硝烟熏过的大片黑迹。</p>

挨近蒙甲山边缘一处斜坡前的城墙倒塌了一段，不少西凉人从那里闯进关来盘踞在寄云关一带，西境军重新驻扎此处后，才把这些人一拨拨地赶了回去。</p>

这一次西凉人和樊人举国来犯，战事的失利也造成了西凉和樊国国内的动荡不安，北部的草原上另有一个叫做女真的强大部落正在兴起，看势头也许会很快吞并日渐式微的这两个国家。</p>

边疆的守卫任重而道远，或许永远不会有沉烽静柝的那一天。</p>

沈荨叹了一声，打马下了山崖，往城墙下走。</p>

寄云关是父亲母亲牺牲的地方，不管多难，她也得重新把这个地方守护起来，只是西境线百废待举，千头万绪实在太多，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分身乏术。</p>

从源沧江归来时，她带回了孙金凤和朱沉，这两人忙于集中训练新招募过来的一批士兵，在其他方面几乎帮不上她什么忙。</p>

若是能把崔宴这个人精忽悠过来就好了。</p>

沈荨眯着眼，心下盘算来盘算去，觉得这事有一定的难度。</p>

日趋成熟的阴炽军已由顾长思率领，目前按照皇帝的指令南下，暂时驻扎在西南疆域，准备一举肃清南疆一带趁着这次国难冒出头的一些叛乱。</p>

谢宜去了松州，北境的军事重镇獒龙沟缺了一员大将镇守，谢瑾把李覆调去了那里，望龙关只剩下了凌芷率领的一个骑兵营和少量有经验的步兵撑着，其余全是招募来的新兵，如果把崔宴也给弄走了，谢瑾怕会有些独木难支。</p>

不管了，让他为难总好过自己为难，何况现下北境边防比起西境来说要牢固得多，沈荨无奈地想着，吩咐徐聪给她收拾行装，说要去望龙关一趟。</p>

徐聪不解，连珠炮似地说：“昨儿将军不是才说兵部送来的那批甲器达不到要求么？范军师说已经招募了一批新的工匠，等着将军把图纸看过后就开炉改造，对了，您说要在城门外再建一个附郭箭楼，那边还等您出图纸，另外昨晚从城墙缺口那窜进来抢东西的那伙西凉人——”</p>

“停！你别说了，”沈荨嚷了起来：“再说我头都大了，范军师这人但凡能自己拿点主意，我也不至天天忙得团团转——事情先暂时放一放，我现在去抓一个人过来，你等着吧，他来了咱们就能喘口气了。”</p>

徐聪想了想，笑道：“您是说崔军师？那当然好，崔军师说话虽难听点，人也狠了点，但真是很能干——就不知谢将军放不放人？”</p>

“不放也得放，”沈荨发狠道：“我会让他放的。”</p>

从寄云关骑马至望龙关，速度快的话三天两夜能赶个来回，沈荨草草处理了一下军务便赶着出发，于次日日落后到了望龙关。</p>

尽管已是夏初，入夜之后的北地依然凉意悠悠，山风一吹，便将日间积攒的暑气驱赶得一干二净，望龙关大营里此时静悄悄的，沈荨到了中军大帐跟前，祈明月迎上来接过马缰，把马牵去了马厩。</p>

沈荨撩帐进去。</p>

长案边谢瑾抬起头来看她一眼，又把头埋了回去。</p>

已经过了繁忙的晚操时间，谢瑾这会儿只穿了一件藏青色单袍，微湿的发丝垂在肩上，显是借着入睡之前的一点时间来处理日间积压的公务。</p>

他身姿笔挺地坐在案前，一张脸凛若冰霜，好看是好看，就是很有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p>

沈荨知他有些恼她，十天前他放下望龙关的军务赶到寄云关，哪知沈荨跟他说了几句话就带着徐聪跑了，这一跑就不见了踪影，谢瑾等了一天一夜，最后只得独自骑马出了寄云关大营。</p>

过后谢瑾来了两封信，她看完就放在抽屉里，也一直没时间回。</p>

沈荨看他明显还在生气的样子，也就没理他，自己唤人提了热水进来，进内帐去沐浴。</p>

内帐还是两人成婚时的布置，靖州城谢宅里硕果仅存的几件家具和屏风都被搬到了这里，又被收拾了一番，将就将就，也就与一般的卧房无异了。</p>

那架拔步床被按在了内帐中央，虽然镜子已经被取走，但四周的帐幔垂下来，还是这里最气派最堂皇的一件家具，只是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p>

沈荨在屏风后的浴桶里泡了泡，出来翻了一条裙子穿上，一面挽头发一面走出来。</p>

谢瑾听到动静，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当她是空气。</p>

沈荨走过去，将他手中的湖笔从背后一抽。</p>

他顿了顿，伸手去拿笔筒里的另一支笔，沈荨俯过身去，一把把那笔筒挪走。</p>

她把他面前的文书纸砚都一股脑儿推到一边，自己坐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瞧着他。</p>

谢瑾这才看她一眼，对上她目光的时候，没什么表情地挪开了眼光。</p>

“谢将军气性挺大的呀，”沈荨笑道：“我没回你的信，是因为我早就打算今儿过来，有什么话当面说不好么？”</p>

“拉倒吧，”谢瑾这当儿发话了，语气冷冰冰的：“准是有什么事儿，不然你舍得来？”</p>

“哪有什么事？”沈荨放在桌案下的两只脚相互蹭了蹭，把一只鞋蹭掉了，用那只光脚去勾他衣袍下的腿：“我就是想你了……”</p>

谢瑾没说话，只纹丝不动地坐着，但脸上的表情略微有了点松动，她一下就捕捉到了。</p>

“好了好了，”沈荨用脚趾勾起他一截裤管，在他小腿上调皮地划着圈，一面说一面观察着他的脸色：“这点小事都值得生气么？”</p>

谢瑾哼了一声，伸手取过一封军报，欲盖弥彰地看着。</p>

沈荨锲而不舍地挠着他小腿，谢瑾往边上让了一让，她又追了过去，变本加厉地顺着他小腿一路踩上来，谢瑾呼地一下站起来，椅子往一边拖了拖，重新坐下来。</p>

他坐了半晌，没听见动静，忍不住往这边瞄了一眼，这一眼被逮个正着，沈荨手肘放在膝盖上，正托腮瞅着他，见他一眼瞟来，立刻跳下桌案单脚跳了过来，坐到他腿上环着他的肩。</p>

谢瑾的脸也就绷不住了。</p>

“我知道你忙，”他悻悻道，烛火映着双眸里一点还未化去的埋怨：“可上次我去寄云关是咱们事先说好的，你人跑了不说，过后连句话都没有——”</p>

没说完的话教人堵了回去，沈荨俯身，两条胳膊圈住他颈脖，往他唇上吻了过来。</p>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她的吻也没有被拒绝，被她吻住的人身躯渐渐软下来，在她退开时甚至还听到他按捺不住发出的一两声极好听的喉音。</p>

沈荨笑盈盈地睨着他，谢瑾轻咳一声，搁了军报，伸臂揽住她腰肢，清凌的眉眼春临冰消，里头的冷意像被春风渐次拂散。</p>

“阿荨，”温热的手掌贴在腰上，稳稳掌着她的身体，令她觉得很是舒服，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低沉悦耳：“如今西境北境是一家，你有难处，难道我们这边会袖手旁观？归根结底还是人的问题。”</p>

沈荨立刻愁眉苦脸道：“可不就是人手不够么，要不是凡事都得我亲自去盯着，何至于你来了寄云关，我都没时间陪你？”</p>

谢瑾“嗯”了一声，盯着她的眼睛里现出几丝探究的神情：“说得有理……那你怎么打算？”</p>

沈荨一时不备，一不小心便说漏了嘴：“如今这次能把崔军师请到寄云关——”</p>

环着她的手臂一下就僵硬了，片刻后谢瑾起身，把她往地上一放：“好啊，就知道沈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是为这个来的。”</p>

沈荨赶紧扯住他袖子：“别走啊，怎么又生气了？”</p>

她一面说，一面按住他，不由分说地重新坐回他怀里：“真是来看你的，军师的事只是顺便和你商量，你提到人手不够我才说的。”</p>

谢瑾人是坐回来了，也没推开她，但身躯绷着，眼睛里的神情颇有些耐人寻味，像是在等她的解释，又像是在等些什么别的。</p>

沈荨自然看懂了。</p>

“谢瑾，”她理了理膝上的裙摆，又把肩头上的一绺黑发撩到身后：“我今儿穿了裙子，你没看见吗？”</p>

谢瑾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溜了一转，不动声色道：“我看见了——所以呢？”</p>

“所以——”沈荨压低嗓音，指尖顺着他的肩膀滑到胸膛上：“还用我说么？”</p>

谢瑾把她的手捉住，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弄皱的衣襟：“这里是外帐……你最好从我腿上下去，一会儿明月如果进来看见了，我是无所谓，沈将军的脸该往哪儿搁？”</p>

“他知道我在这里，应该不会随便进来吧，”沈荨略微僵了一僵，有点不自然地往一边架子上的沙漏瞟了一眼：“现下都快到亥时了。”</p>

谢瑾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当日事当日毕，明月知道我亥时二刻才会就寝。”</p>

沈荨偏着脑袋瞅他，他眼神清明，幽深的眸光正锁着她，里头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坚持。</p>

“你还要生气到什么时候？”沈荨双手按着他的肩头，咬着唇问他。</p>

“我哪儿敢生你的气？”谢瑾慢慢道：“你想请崔军师去寄云关，我没有意见，你自己去跟他说就行了……不必在我这儿浪费时间。”</p>

这话一听就还有几分赌气的意味，沈荨审视他半晌，弯腰穿上鞋子。</p>

谢瑾掸了掸衣摆，刚刚拿起方才放下的那封军报，一双手臂就从他身后圈了过来，沈荨整个身子伏到椅背上，柔软的唇贴住他鬓角，一寸寸往下轻吻。</p>

她就不信自己不能把这块冰给焐热，再说这般冷淡的谢瑾她真的很久没见到过了，他这别扭的模样令她恍惚想起从前的时光。</p>

口是心非的青年总是面容冷峻，不苟言笑，却于细微处泄露一点一滴的关心和在意。</p>

她心里漫着一腔自己都没觉察的柔情，流连在他耳下颈间的吻越发缠绵。</p>

正襟危坐的人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呼吸明显乱了，她立刻感觉出来，笑了一笑，绕过来坐回他怀里。</p>

他喉结轻轻滑动着，但两条手臂仍然固执地放在扶手上。</p>

半天等不到拥抱的沈荨只得从他膝上下来，“好吧，谢将军真是油盐不进，那我走了。”</p>

谢瑾一把搂住她，头埋在她颈窝里，低低笑了起来。</p>

“阿荨，我早跟崔军师说好了，他这两日把积压在手头的事处理完了，就去寄云关。”</p>

沈荨愣了愣，随即在他唇上咬了一下：“好啊，谢瑾，既然你早都安排好了，干嘛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我还当你真生气了。”</p>

谢瑾没吭声，笑着一把将她搂住，打横抱进了内帐。</p>

隔日清晨，谢瑾送她前往寄云关。</p>

两人牵着马，并肩上了一处斜坡。</p>

晨风送来青草泥土的芳香，天光澄澈，初升的阳光穿透重枝蔽叶，星星点点地洒落在下方的山道中。</p>

“我就送你到这儿，你去吧。”谢瑾温声道，揽过她低头在她额角上落下一吻：“再过一月得回京述职，你多空点时间出来，母亲的意思，是想多留我们两日，在上京再办一场酒……”</p>

沈荨抱住他腰身，踮脚在他唇上响亮地亲了一记：“行，那我走了。”</p>

谢瑾微微笑着，转过她身子，将她发髻上那枚红色发带系牢：“记得给你写的信要回。”</p>

沈荨拉过马缰，翻身上马，回头冲他一笑：“知道了，会回的。”</p>

谢瑾也上了马，却没立时离去，只伫立在山坡上，凝视着青葱翠意的山林间那道急纵而去的身影。</p>

沈荨行了一段，回身一望，朝那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的影子扬了扬马鞭，接着垂眸一笑，不再停留，一路快马追风，向前坚定行去。</p>

下卷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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