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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设在宫内掖庭的诏狱,专审宫内不便为人所知的案子。夕阳已落,半边天上的晚霞烧得如火如荼,远处殿阁的琉璃瓦流光飞舞,煞是好看,可惜没人有心思看风景。八个内侍搬了四盆冰送进窄小的公堂的角落里安置好,立刻躬身退了出去。</p>

里头挤满了人,个个公服都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有面红耳赤的,有满面油光的,有惊疑不定的,也有心怀叵测的,都看着右侧上首那个子不高,面目俊秀,神情阴鸷的男子,被张子厚眼风扫过的人,背上又出一层冷汗。</p>

七岁的赵梣小脸绯红,转头吩咐打扇的内侍:“用力,扇快些。”</p>

帘子后头的向太后用帕子在额头上印了印汗:“好了,我和官家的话就撂在这里,官家还未用膳,该回福宁殿去了。诸位相公们和皇叔翁、皇叔们,听听张理少的意思,你们集议着定论,再呈上来看吧。”</p>

宗正寺卿和少卿今日午后突然被向太后、定王、二府定罪,如今在屋里的是从西京、南京赶来的四位老亲王。这几位坐在椅中不停擦汗,看着依然悠哉的定王,心中连连叫苦不迭。帮着审宗正寺的官员和宗室,他们责无旁贷,可忽然被拖来掺和燕王杀鲁王一事,是个什么鬼?!眼看又要变天了,他们能做的就是嗯嗯啊啊哦哦而已。谁对谁错谁上台谁入狱,同他们也没多大干系。</p>

赵梣巴不得早些离开,他端坐着朝张子厚道:“张卿,我六哥是大赵良臣宗室栋梁,四哥却是宗室败类品行不端。刑部要捉拿六哥归案,不妥。”他挪了挪屁股,这话自己只听了两遍就复述得一字不差,娘娘应该高兴得很。毕竟他从小也被赵檀欺负过,深深觉得娘娘说得极对。</p>

“陛下,臣谨记在心。”张子厚躬身行礼。</p>

朱相和御史台的邓宛都抿唇不语。刑部尚书只垂首当作没听见。</p>

众人恭送向太后和官家出去,趁机透透气。</p>

大雨过后的初夏黄昏,连空中气息都带着清甜。忙碌来往的大理寺胥吏们面色沉重。</p>

张子厚告罪道:“下官身上朝服还是早间所着,又是日晒又是雨淋,如今汗味扰得诸位避而远之,请容下官换一身衣裳。”</p>

众人一愣,不少人斜眼看着他退到廊下临时竖起来的素屏后头,心里嘀咕着,毕竟是自己的地盘好办事,这里谁的衣裳不又湿又黏又臭哄哄?</p>

张子厚脱下朝服,换上公服,接过属下塞给他的纸条。</p>

东水门,大雨中有马车等候,行至陈州门附近一辆马车变成三辆,分头出城,往南往东往西各有一辆。章叔夜已派人分头追踪下去。</p>

张子厚低声吩咐:“让陈青的人搜索陈州门附近周围十里以内所有民宅商家,一门一户都不可放过。阮玉郎绝对不可能离开京城,今夜他必然要在宫内发动的。”想到最近赵栩交给定王的那些产业文书卷宗,他加了一句:“尤其是寺庙道观!”</p>

他扭头看向远处琉璃瓦上一层暗红霞影,一些小小黑点盘旋着往宫墙那边下降了。</p>

九娘,你在何处,殿下可还安好?</p>

远处传来归巢的群鸽的声声鸣叫,令人心更难安。</p>

张子厚出了素屏,见赵昪、谢相、朱相、刑部尚书和定王、邓宛还在廊下说话,上前团团行了个礼:“恕子厚失礼了,请——”。</p>

重回屋内,书吏们呈上整理好的供词记录。张子厚翻了翻让人传给二府几位相公观看。</p>

“宗正寺的两位已经供认不讳,他们午后本来会随鲁王前往陈家,待鲁王受伤,即由他们出面要求大理寺和开封府拘捕燕王殿下。这些供词足以证明这是鲁王的陷害之计,为的是褫夺燕王的亲王封号,甚至谋害他入狱。”</p>

赵昪点头道:“有这两位的供词,其实已可见鲁王和阮玉郎相互勾结,应该先寻回燕王,问一问他非杀鲁王不可的原因。”</p>

朱相眼皮抬起来:“鲁王即便有罪,但也是大赵亲王。自有大理寺和宗正寺、大宗正司会审审问,交由陛下和两宫太后定夺。这才是正理。岂可私刑定罪甚至就地杀人?《赵刑统》可是明文严禁的。就算燕王合情合理,却已经违法在先。难道这一国之法是摆设吗?”</p>

吕相长叹道:“朱相所言极是,如今不是燕王所为对或错的问题,绳不绕曲,法不阿贵。燕王杀人不容置疑,至于是误杀还是谋杀,这是大理寺的事,鲁王当时并无利器在手,毫无威胁,杀人者,按律当斩。诸位难道忘记熙宁元年的登州阿芸案了吗?她谋杀已伤,当绞。先帝四下赦书,赦其绞刑,均被刑部驳回不遵,刑部诸位坚持赦书不压律,委实可敬可佩啊。”</p>

众人都停下了争论,不少人叹息起来,纷纷表示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p>

张子厚扬声道:“吕相提到登州阿芸案,和本案类比,很不妥。”</p>

吕相冷笑道:“还请张理少指教一二。”</p>

“阿芸案,乃婚配纠纷导致的谋杀已伤,又有按问欲举自首的事实。当年闹到二府共议,依然议而不合,纠其根本,因为所争执的并不是阿芸伤人当不当绞,而是赦律之争。”张子厚阴鸷的眼神看着吕相:“争的是究竟以皇帝赦书为尊,还是二府所代表的律法为尊,实际上是我大赵皇权与相权之争。”</p>

窄室内一片死寂,人人心中都清楚明白,可从来无人敢说出口的话,被张子厚轻描淡写地摊了开来,刑部两位侍郎濡湿的小衣下起了鸡皮疙瘩。</p>

赵昪垂眸不语,百年来,二府人事变迁,除了太祖,还未有任何一位官家能对抗二府的,而这偏偏又是太祖的安排。成宗和先帝不知道增设裁撤了多少衙门,微妙的相互制衡,新党旧党之争,始终离不开皇权和相权的此消彼长。对张子厚,虽然道不同,他是钦佩的。只可惜正如苏瞻所说,新党不过是官家用来集权专断的工具,张子厚一贯支持官家压过二府,却看不到一旦决策者刚愎自用,走错一步,伤国伤民之深难以挽回。这恰恰也是太祖英明无人可及之处,谁又能保证代代都出英主?守业需要的,恰恰是一个稳字。</p>

张子厚眼风如刀扫过各位相公:“如今主少国疑,我等做臣子的更要谨慎才对。请问各位,阮玉郎与大赵,是敌还是友?”</p>

赵昪郎声道:“敌!大敌!阮玉郎国贼也,勾结西夏,私蓄兵马重弩,先帝在位时他已是谋逆重犯。”</p>

“既为国贼,人人得而诛之。鲁王身为宗室亲王,勾结国贼谋逆大赵,罪加一等。当时暴民在前,鲁王蛊惑暴民进犯陈家私宅,燕王受伤后,暴民遭阻,随后阮玉郎现身掳走陈府家眷。”张子厚声音中透露出重重杀气:“燕王杀鲁王,擒拿阮贼,无功反而有罪,那前线将士遇到奸细是不是也不能杀?杀民与杀贼不可相提并论,杀贼与诛国贼亦不可相提并论,燕王此行当以军法论。”</p>

众人目光看向定王和四位老亲王。</p>

定王拈了拈胡子,沉声道:“各位臣工,张理少所言极是。实不相瞒,阮玉郎多番谋害先帝,当年先帝炼丹中毒一事,也出自他的手笔。”他从袖中取出几张文书让内侍送给众人传阅:“那两个所谓的道家老祖,所在道观,二十年前就是阮玉郎的产业,他虽然用了化名,却有道观的人证明画像中的阮玉郎就是他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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