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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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条绿已密，朱萼缀明鲜。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长房的仆妇婆子们在池边一字排开，个个汗流浃背。杜氏在不远处的凉亭里，摇着折扇，忐忑不安，不知道九娘应付不应付得来这位朝中煞神，想到孟存夫妇还在家庙跪着，夫君和孟彦弼还在宫中未归，更令她忧心忡忡眉头不展。</p>

撷芳园芙蓉池边，依水傍石的木芙蓉林绿树正当阴浓时。张子厚在树荫下挑了一块平滑大石，坐了下来。日光透过翠绿叶片，在他手中的禅位诏书上投下斑驳光点。诏书上的皇帝玉玺鲜红夺目。有孙安春在，皇帝玉玺被太皇太后所用不足为奇。</p>

他松了一口气，想起九娘，抬起头看那芙蓉池，碧波荡漾，倒映着绿树粉墙，蝉声鸣唱，诉说这夏日太长。自先帝驾崩，他加在一起也没睡过几个时辰，又因九娘神魂不定，今日大局初定，又得以诉尽心事，被这碧波晃着眼，竟恍惚起来。</p>

似听到有人在喊：“快些快些，山长说了，给这池子取个好名字，若被采用，必有想不到的福份。你们说，是讨师娘做的醪糟方子还是山长珍藏的棋谱好？”</p>

张子厚一惊，心慌得不行，展目望去，师兄弟簇拥在一起，已拟出了好些名字。他这是回到了中岩不成？</p>

“你又不爱吃醪糟，也不爱下棋，怎么也想要凑热闹？”声音清冷，面容如玉，对面那人抬起头来，正是苏瞻。</p>

张子厚只觉得耳鸣眼花，他霍然推开棋盘：“拿笔来——拿笔墨纸张来！”险些一个趔趄摔在苏瞻身上。</p>

他写了两张，手腕悬空抖个不停。那唤鱼池三个字写得极其难看。苏瞻笑道：“不如我替你写算了。”</p>

“且开！”他大喝一声，强行镇定下来，这次手不抖了，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秀丽妩媚，唤鱼池三个字跃然纸上，他慢慢地在落款处添上了张季甫三个字。</p>

“你何时改写了簪花小楷？”苏瞻讶然问道：“季甫？你何时取的字？”</p>

张子厚飞奔下山。池边的竹床上，高大儒雅的王方正笑着翻看学生们取的名字，一手轻轻摇着蒲扇。</p>

“山长——”张子厚整好衣冠，才恭恭敬敬地行到跟前，躬身献上自己那张。</p>

“唤鱼池？”王方抬起头：“原来你已有了表字，季甫，为何取这个名字？”</p>

“我有一——”张子厚脱口而出，立时改口道：“天在池边闲逛，随口喊了声鱼来，竟真有两尾鱼儿跃出水面，故命名唤鱼。”</p>

王方哈哈大笑起来：“竟有这等巧事。”他从身边取出一张薛涛笺，上头也是簪花小楷的唤鱼池三字，却无落款。</p>

张子厚眼中一热，舒出一口气，也傻笑起来：“可不真是巧——”</p>

一转眼锣鼓喧天，他已骑在马上，胸口红绿交杂的大花艳丽异常，马前两盏灯笼正在引路，前面书院门口，站着的正是喜笑颜开的王方。</p>

“女婿来了，女婿来了——”四周纷杂的喝彩声，张子厚来不及再想，飞身下马，跪拜在地。</p>

“季甫不必多礼。”他头晕目眩地被王方携了手带入书院。</p>

堂上张灯结彩，人头济济，那身穿青色大礼服，头盖五尺销金盖头的身影在灯下伸手可及。</p>

阿玞，是阿玞。</p>

张子厚心跳如飞，恍恍惚惚地到她身旁，牵起那同心红绿绸带，不知所措地走了两步，旁边哄堂大笑起来，他一回头，见自己将绸带竟把阿玞绕了两圈险些绑了起来。</p>

“对不住，对不住，我这是头一回——”张子厚面红耳赤地把绸带绕回去，低语道，又觉得自己的话实在可笑，真切地听见她噗嗤笑出声来。</p>

红烛高燃，亲友齐聚。洞房里有人递上金秤。张子厚只觉得那秤有千斤重，怎么也举不起来。哄笑声中，盖头微颤颤地被掀了开来，挂在凤钗上。</p>

她抬起眼，笑盈盈。倾城倾国颜，含羞带恼。</p>

一声厉喝忽地响起来：“你是谁？怎冒充我家阿玞来成亲？我家阿玞呢？”</p>

张子厚一身冷汗，茫然四顾。不，不对，这是孟妧。</p>

四周白茫茫雾蒙蒙，面前端坐的新娘面容模糊起来。</p>

“阿玞——阿玞——”他心如刀绞，撕心裂肺大喊起来，伸手去拉。</p>

“你唤我何事？”一句川音在身后响起，冰冷冷如隔千里。</p>

张子厚大喜：“阿玞，阿玞，是我，今日你我成亲——”</p>

“你娶的明明是孟九娘，为何却喊着我的名字？”她挑起眉头，扬起下巴，神情决绝又傲然：“我却不稀罕你这般假情假意。”</p>

她拂袖而去，即将消失在那茫茫四野中。</p>

“阿玞——阿玞，她就是你，你就是她，你听我说——”他急得满头是汗，追得腿肚子都抽筋了。</p>

她忽地停住，转过身来，英气的秀眉蹙起，眼中有泪在盘旋：“她是她，我是我，她有她的爹娘兄弟姊妹，怎会是我？君心既转移，但娶新妇去，不必再念。我爹娘在唤我了，自有要娶我王九娘之人，那人你也认得，姓苏名瞻字和重。”</p>

“不——不是的，”张子厚惊骇欲绝，悲声连唤：“阿玞——阿玞———”</p>

远处传来锣鼓笙歌，他却一动也不能动。</p>

“张理少？张子厚？”九娘蹲下身子，细细凝视着树下这两鬓飞霜满面泪痕的清隽男子，百感交集。这片刻间，他累到倚树入眠，却又梦到了前世的自己，这几声阿玞，喊得凄楚无望，她满腹的话实在不忍开口。</p>

张子厚惊醒过来，面前一双盈盈水眸，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她身后碧波泛着银光，头上夏蝉还在高唱。梦中一切刹那闪过，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心痛还在，腿也还在抽筋。</p>

南柯一梦。他竟在光天化日下在此地做了那样一个梦。他二十多年无数次梦见过阿玞，她从未对自己说过话。</p>

“阿玞？”他吃不准眼前是梦还是真，身不由己怆然泪下。</p>

九娘缓缓摇了摇头：“理少方才魇着了。我是孟氏阿妧，这是翰林巷孟府。你可要喝点水？”</p>

张子厚怔怔地看着她，忽地颓然道：“你不是阿玞。”她容颜艳丽，年方十四，眉眼间全无阿玞的清丽英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