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抱鸡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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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鸡娘娘来了！”</p>

不知是谁一声大吼，地上许多无精打采半躺着的人顿时来了精神。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身上散发着浓浓臭味。</p>

大头子点亮了灯，昏黄灯光里，一个秀丽身影姗姗而来。这女子约莫二十岁，腰极细，穿着蓝色的粗布裙子，缀着白花；头发盘作妇人模样，发髻上排了一把栀子花；腰间用麻绳系着一串发绿的青铜铃铛，一摇步子就叮叮当当地响。</p>

最特别的，却是这妇人怀中抱着一只油光水滑的大公鸡。大公鸡长得特别漂亮，鸡冠鲜红，脖子金光灿灿，翅膀绿色渐变作黑色，尾巴却是泛着金属光泽的墨蓝色。这种大公鸡有讲究，人称“五彩凤凰”，澂州一带的人若要冲喜，用来拜堂的就必须是这种大公鸡。</p>

“娘，抱鸡娘娘是谁啊？”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害怕地抱紧了身边的母亲，“为什么大头子还亲自给她挑灯？”</p>

“你呀，要是给她挑去，就算是转运咯！”旁边靠墙根躺着的老汉低声说，“这个抱鸡娘娘，是专给吴王宫里挑下人的。被她挑过去，哪怕做个刷马桶的奴才，也比在这里等死强！喀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嘴的手打开，满掌血痰，他随手将其抹在了黑黢黢的墙根上。</p>

男孩看着面色苍白的母亲，又看看母亲怀中的女婴，眼睛里闪出一星光亮：“那……娘，我去求求她！”</p>

旁边却又有一个腹大如鼓的中年男人虚弱地说：“进了吴王宫的男人，还能是男人吗？都是要被割掉命根子做太监的。你爹走的时候，嘱咐你一定要传续香火……”</p>

面色苍白的母亲喃喃道：“那吴王宫要女人吗？我还可以缝补浆洗……”她把女婴塞给男孩，扑过去揪住抱鸡娘娘的裙子，白色印花裙上顿时出现了黑色的指印。</p>

“选我。”那女人仰着头，用干枯的声音说。</p>

“滚！抱鸡娘娘什么时候挑过女人！”大头子飞起一脚，正中女人的脖子，“半死不活的，晦气！”</p>

却只见那个女人的头颅掉在了黑色的泥巴地上，骨碌碌滚出数步，眼睛还眨巴着，脖子上没有血，却有无数蚂蟥一样的东西蠕动。</p>

头颅滚到一个没了腿的汉子面前，汉子拿起旁边的半截木棍，把头颅拨到了一边。旁边的人却骂将起来：“去！去！别扔老子面前来！”</p>

然而鬼市的这一大片地，密密麻麻挨着的都是人，无论头颅被拨到哪里，都在某个人面前。</p>

于是头颅便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p>

只有那个男孩在哭，怀中的女婴也没有任何声气。</p>

数丈外，一个人忽然颤抖了一下。</p>

抱鸡娘娘抬起细长双眸，看了这个男孩一眼，没有任何言语。</p>

大头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男孩，殷勤问道：“娘娘，这孩子瘦了点，还算干净，没沾上他娘那种病，您看？”</p>

抱鸡娘娘摸了摸怀中大公鸡丰盈的羽毛，开口道：“我今天来，不是给吴王宫挑人。”她的声音细细的、扁扁的，甚至还有一点嘶哑，像是声带受过损伤。</p>

“那是……”大头子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地问。</p>

“我家冯公公说，家里的房子太老了，该翻修一下了，想找个能下力的男人。”</p>

“有！有！”大头子兴奋道，“娘娘请随我走，我一个个挑出来给您看。”</p>

大魏末年，天下大乱，战火纷飞，难民易子而食。</p>

长江以南、江陵以东，眼下为吴王萧子安所占，建康城中，流亡的难民为谋生存，在夜半鬼市中卖身。</p>

大头子就是鬼市中的掮客，专为买家推荐合适的人，从中牟利。</p>

然而今晚，抱鸡娘娘似乎格外挑剔。</p>

大头子高声呼喝着人名，叫合适的男人站起来让抱鸡娘娘挑选，然而走出数丈，抱鸡娘娘都不曾对任何一个人多看两眼。</p>

大头子有些焦躁，但他也知道冯公公是个难伺候的人，于是紧跟着抱鸡娘娘，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只是心疼灯油钱。</p>

前面又见一盏灯，提灯的却是一个家丁，站在一个妇人身边。</p>

那妇人穿着要比抱鸡娘娘华彩许多，披着墨蓝色的羽衣，看起来很像抱鸡娘娘怀中的大公鸡。</p>

又一个拎着木桶的家丁快步走过来，将半桶水照着一个人的头哗啦倾倒下来。</p>

秦淮河里漂满了死尸，打上来的水又腥又臭，寒气四溢。</p>

那个人看上去是个年轻男人，被冷水激得浑身颤抖。</p>

年轻男人身边停着一具破竹席盖着的死尸，尸首尚完好，看上去过世不久。</p>

抱鸡娘娘突然停了下来，盯着那个年轻男人。</p>

大头子连忙说：“娘娘，这人不行，你看他的手脚——”他抬起了风灯。</p>

微弱灯光下，年轻男人的衣衫尚干净齐整，明显是个讲究人，只是那一双手脚已经腐烂不堪，白惨惨的骨头从稀碎的血肉中露了出来，支棱着像冬日的枯枝。</p>

他低垂着头颅，被家丁掐着下巴抬起头来，一块抹布盖上去使劲擦了擦脸。</p>

那家丁献媚道：“夫人，您眼光当真好！是个长得俊的！”</p>

“啊呀……”那妇人拿过另一个家丁手中的灯凑上前去，手背滑过年轻男人的面颊，叹息一般轻吟了一声，连声赞赏道，“好看好看，是个极品，剁了手脚，还能用。”</p>

年轻男人僵硬地偏过头，目光正好对上抱鸡娘娘。</p>

那双眼睛看似完好，却是失焦的。</p>

“大头子。”抱鸡娘娘忽然轻声道，“这个瞎子，多少钱？”</p>

大头子说：“他卖身是为了葬兄，自己手脚都烂了，眼睛也瞎，也就能卖个一贯钱吧。”</p>

“一贯钱——”抱鸡娘娘缓缓念着这三个字，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意。</p>

“哟，是张翠娥。”羽衣夫人瞧见抱鸡娘娘，脸上露出了居高临下的笑。</p>

“毓夫人。”张翠娥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怀中的鸡突然也打了个鸣。</p>

毓夫人掩口大笑：“这就是你之前那个死郎君？”</p>

鬼市的人都知晓，张翠娥早前在澂州嫁人是为了给郎君冲喜，然而和公鸡拜了堂，郎君便亡故了。后来夫家的人在战乱中死的死，散的散，她带着大公鸡流落吴王属地，又嫁给了冯公公。每次来鬼市为冯公公办事，她都会抱着这只大公鸡，鬼市上的人便都叫她抱鸡娘娘。</p>

张翠娥道：“是的，这是我的大郎君。”</p>

毓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真是不要脸的娼妇。”</p>

张翠娥向着毓夫人举起公鸡的一只翅膀扇了扇，道：“我家大郎君向您问好，它说您这身衣裳颇好看，当是从它兄弟屁股上拔下来的，看着甚亲切。”</p>

“胡扯！”毓夫人气得脸上发赤，提着巴掌向张翠娥冲来，被家丁拦住，大头子也赶紧挡在了两人之间。</p>

“毓夫人，您消消气！”大头子劝告毓夫人，低声在她耳边提醒道，“冯公公可是吴王宫中要人，您再有钱，可也惹不起啊。”</p>

张翠娥脸上仍未见什么神情变化，她温婉地向毓夫人行了一礼：“打搅了，毓夫人。”</p>

说着，她便要和毓夫人错身而过。</p>

正当这时，那年轻男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用那腐烂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张翠娥。</p>

“求夫人买我。”</p>

所有人目瞪口呆。</p>

张翠娥轻笑了一声，抬起细长的双眸看向毓夫人：“哟，这——”</p>

毓夫人厉声喝道：“我买你！你去找她作甚？我可以出两贯钱！”</p>

张翠娥低头对这年轻男子轻笑道：“跟毓夫人去吧，她出两贯钱。”</p>

年轻男人仰面，面庞俊俏而双目暗淡，他笃定地摇头：“但求夫人买我。”他颤巍巍抬起一只瘆人的白骨手爪，道，“夫人若不愿买我，我宁可插喉而亡。”</p>

毓夫人脸色一白，张翠娥淡笑道：“毓夫人，您可看到了，不是我要买他，是他非缠着我不可。”</p>

说着，她又低头，神色一冷，语气中竟带了恶毒诅咒：“买你？你一文钱都不值！”</p>

年轻男人浑身一颤，垂下头去，却不肯撒手。</p>

张翠娥站直了身躯，道：“但若让你死了，又有几分可惜。”她忖度了一下，道，“你若非要跟着我不可，便随我回去。我一文钱不会给你，但可以给你柴火，供你兄长火化升天。”</p>

年轻男人颤声道：“多谢夫人！”</p>

张翠娥斥道：“那你还愣着作甚！难不成还想让我背着你和你兄长吗？我可没有奴仆服侍！”</p>

众目睽睽之下，年轻男人用他腐烂不堪的手脚扒着地，爬向他兄长的尸身。每一次血肉与地面的摩擦，都令他的身体一阵痛苦地抽搐。他把兄长的尸身扒起来，背在了背上，艰难地用带子缠紧。尸体压得他额头滴下豆大的汗粒，腐烂的碎肉和腥臭的血落得地面到处都是。</p>

张翠娥冷漠地看着他，不耐烦地命令道：“快点，大郎君打鸣，天要亮了。”</p>

于是年轻男人以尚完好的手肘撑在地面上爬动，循着她的声音紧跟着她。</p>

毓夫人瞪着眼睛，望着张翠娥离开的背影，还有地面上如蜥蜴一般爬动的人，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p>

大头子从惊恐中恍然醒来，追过去：“娘娘，真的……不给钱吗？”</p>

她不给钱，意味着他没有中间的抽成。</p>

“你知晓的，我们家冯公公一毛不拔。给家里买人，他一分钱不予我。”抱鸡娘娘声音扁平地说道，叮的一声抛给他一块铜板，“灯油钱。”</p>

两人、一公鸡、一尸首，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行出鬼市。有人在低声地议论：“这人为何宁可被抱鸡娘娘这般欺侮折磨，也不肯随了那毓夫人？”</p>

“呵，毓夫人的夫君，你莫非不知晓？那等恶癖……这小郎君长得俊朗，倘是随了毓夫人，又能活得几时？怕不死得更惨。”</p>

抱鸡娘娘长着一双尖尖的耳朵，听见了这些悄声议论，只是无声地讥诮一笑。</p>

冯公公家宅的北边，是一座荒废的浮屠祠。佛塔坍圮，佛堂中一片被洗劫过后的狼藉之状。泥塑大佛翻倒在地，碎成几段，露出空空如也的肚子，佛像表面被刮得乱七八糟。据说此佛过去塑的是金身，建康城几次易主，佛身上的金箔早就被刮得一干二净。民间打仗越打越穷，到了吴王萧子安入主建康，浮屠祠里就连最后一点包着门框的铁皮都被剥了去。</p>

浮屠祠中遍植香樟，砂砾地面荒草丛生。抱鸡娘娘就在佛堂前的空地上焚烧尸体，将废弃的木材、枯枝老叶拢到一处，搁上尸身，又盖上一层干松枝。</p>

此时，暗蓝的天际尚未浮起白光，浮屠祠里忽地腾起熊熊大火，将火边人的脸庞照得通红。年轻男人的面孔清俊得像朝雾晨光，仿佛流亡的饥饿、皮肉腐烂的恶疾都不曾夺走他的形貌。</p>

他委顿在火堆边，脸上不悲不喜，张开双手双脚，方才爬路摩擦出来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奇迹一般，之前腐烂处的脓血也都止住了。</p>

他微仰着头，承受高风薄露，仿佛刚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p>

抱鸡娘娘站在他身边，看着火堆里的人。</p>

死人身上的油脂在大火中发出嗞嗞的声响，火舌燎穿了薄薄的腹皮，内脏在火焰中散发出一种油腻的恶臭。蔽身的布料烧干净后，一双细如幼童的腿露了出来，看起来，此人是个天生的瘫子。</p>

“这是你的亲兄长？”抱鸡娘娘问。</p>

年轻男人点了点头：“多谢夫人助我葬兄。”他一双眼睛清润如棋子，虽黑白分明，却是死的，透不出半分喜怒哀乐。</p>

空气中焦煳的浓臭越来越刺鼻，而且有向南面的冯宅蔓延的趋势。抱鸡娘娘皱了皱眉，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柴刀，去砍那些香樟树上带叶的树枝。她将大把青枝绿叶投入火中，试图用樟木焚烧的香气掩盖空气中的尸臭。</p>

“夫人。”年轻男人在火边低垂着头，声音恹恹的，“半个时辰后将起东南风，您可以省些事情。”</p>

抱鸡娘娘注视着他，慢慢将柴刀又插回了腰间的刀鞘里。</p>

她到年轻男人身边坐下，脱下脚上黏了泥的鞋子扔进火里，摘下发髻上开始枯萎的栀子，也将其丢进火里。在火边，她鬓边发丝下开始渗出汗粒，裸露的足也开始沁湿，她搬过一块干燥的大青石垫在足下。</p>

年轻男人手足上腐烂的创面似乎变小了一些，他闭着眼睛，呼吸变得平缓均匀。</p>

“叫什么名字？”抱鸡娘娘问。</p>

年轻男人没有吭声，半晌，道：“请夫人赐名。”</p>

“赐名？叫你阿猫阿狗都可以？”</p>

年轻男人身姿清贵，虽一路从鬼市的烂泥路上爬过来，除了手肘和膝下的衣裳脏污，其他地方竟还是干净平整的。他垂着双手，道：“既然夫人收留了我，自然全凭夫人处置。”</p>

“全凭我处置……”抱鸡娘娘重复着他的话，嘲讽般一笑，“那就叫李柔风吧。”</p>

病恹恹的年轻男人像被闪电击了一下，惊得翻身而起，手肘撑着地面朝身后退了两步，惶然道：“你是何人？”</p>

抱鸡娘娘的裸足蹭着青石，她拿了根长木棍将烧去大半的尸身下捅出空心，又拨拢木柴，让火烧得更旺一些，才慢悠悠自言自语道：“忘了埋个红薯进去，不然当是好吃。”</p>

年轻男人又大声道：“你是谁？”</p>

“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抱鸡娘娘拨着火堆，道，“倘若有朝一日你能记起，那便记起了；倘是记不起，那也不打紧。”</p>

年轻男人转动着头颅，极力思索这人是谁，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又问：“你收留我，是何用意？”</p>

“是何用意，你等会儿就知道。”抱鸡娘娘淡淡地说，声音扁扁的，有些刺耳，“你不必害怕，澂王都已经亡了，你也一文不值。我不会拿你去向吴王邀功请赏，因为吴王根本不知道你是谁。”</p>

她提到“澂王”两个字的时候，年轻男人低下头来，身体微微发抖。</p>

抱鸡娘娘的声音平淡干燥，像风干的木柴。年轻男人听出来，这是一种久于乱世的麻木。</p>

“萧焉死了。”她强调说，“如今你和我一样，都是苟且偷生的蝼蚁。”</p>

年轻男人清贵中带着孤傲的脊梁渐渐弯了下去。蓝幽幽的火光一晃，最后一点骨头也被烧成了灰。火势衰微，抱鸡娘娘道：“你要收殓骨灰吗？”</p>

李柔风摇了摇头。</p>

抱鸡娘娘道：“此人骨相所示，贪得无厌、刁钻刻薄，是个小人。”她看了看李柔风紧抿的嘴角，道，“看来他生前待你甚恶。你将他背出鬼市火葬，也算是报了他的救命之恩。”</p>

李柔风缄口不言。</p>

南边的冯宅中，又传来一声大公鸡的啼鸣。抱鸡娘娘自言自语道：“大郎君又叫了，你的时间不多了。”</p>

她飞快起身，从后腰抽出一双新的软底布鞋套在脚上，打了一个呼哨，在浮屠祠一角吞吃草料的大黑马飞奔了过来。</p>

她也不在意李柔风身上的肮脏，抓住他狰狞的手骨把他拉了起来。李柔风像是被烫了一下，却没有缩回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抱鸡娘娘完全无视他的痛楚，将他推上马背，自己也坐了上去。</p>

李柔风感觉到马蹄颠簸，偏离了他来时的路线，不由得惊慌问道：“你要带我去何处？”</p>

抱鸡娘娘不答，将他白骨一样的双手紧束在自己腰间，策马疾行。</p>

夜风凛凛，大黑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马蹄溅起路面上的黑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冲淡了花香。</p>

数月之前，吴王萧子安用计大败澂王，血洗建康，城中尸体堆积如山，连地上的泥土都被浸成了黑色，至今不曾消退。横塘上阴风呼啸，有尖细凄厉的声音参差掠过，仿佛厉鬼夜哭。</p>

抱鸡娘娘手中缰绳一抖，大黑马在一座驿站前停了下来。抱鸡娘娘抚着马鬃，对身后的李柔风道：“这里是建康官驿，吴王手下大将杨燈昨日进城，临时下榻于此。我推算他死期将至，你帮我看看，他何日会死。”</p>

李柔风闻言，惊讶瑟缩道：“这我怎知！”</p>

抱鸡娘娘平平淡淡道：“你能看到。”</p>

李柔风辩道：“我是个瞎子！”</p>

“休得再骗我！”抱鸡娘娘厉声喝道，忽地反手一掀，李柔风腐烂双足未曾入镫，一下便重重摔落地面。他闷哼一声，嘴角磕出暗红的血液。</p>

抱鸡娘娘翻身下马，足弓一钩将李柔风掀翻过来，干干净净的软底布鞋踩在他的胸口，毫不留情地蹍了蹍，道：“我看你还是不识时务！”</p>

李柔风咳嗽着挣扎，抱鸡娘娘在他面前蹲下身，像是完全不嫌弃他身上的脏病，双手一伸，将他腐烂见骨的双腕握在了手里。</p>

这一刻，只见李柔风的双腕之上，鲜活的血肉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覆盖上他惨白的骨骼！</p>

“你问我为何要收留你，为何不愿意把‘收留’换成一个‘救’字？”</p>

她伸手拭了一下他的嘴角，鲜血止住，伤口愈合，光润如频婆果的嘴唇完美如初。</p>

“像你这样的阴间人，总是像飞蛾一样扑到我身边，令人厌恶。”抱鸡娘娘冷冷地说道，“你果然做阴间人的时间太短，还不懂得，阴间人最不应该欺骗的，就是阳魃。”</p>

乱世出阴间人。</p>

乱世之中，杀人如麻，尸骨成山，阴戾之气如大海倒灌。</p>

人间阴气积攒到极致，在至阴时刻，若恰逢天地间那么一点日月精气飘忽而过，便有人死而复生，从尸堆里爬出，是为阴间人。</p>

这等阴间人，却也活不了多久。倘无至阳之人以阳气辅之，很快便会如尸体一般腐朽，死得越久，腐朽越快。</p>

这样的至阳之人，便被称之为阳魃。</p>

乱世之中，阴间人常有，而阳魃不常有。阴间人依附阳魃而活，倘若阳魃是狼，那么阴间人就是狈；倘若阳魃是蛩蛩，那么阴间人就是与之形影不离的距虚</p>

。</p>

阳魃虽然能活死人、肉白骨，到底是普通人，迟早有死灭的一日。身边刚死了个阳魃，却能在身体腐朽殆尽之前又遇见一个新的，李柔风深知自己已经撞了大运。多少阴间人只能给自己的阳魃陪葬，又有多少阴间人根本遇不见阳魃，未曾见到新一日的阳光便眼睁睁看着自己腐化为骨。</p>

李柔风长出一双完整的手来，眼前一片混沌，只能看见面前这个女人如一团艳红的火焰灼烧——这就是阳魃的样子。他之前跟着的那个瘫子，知道自己是阳魃便在尸堆中寻找阴间人驱使，那人身上的火，有如风中残烛，何曾有这个女人烧得炽烈旺盛？</p>

他还想活，于是妥协了，说：“我听你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