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堕春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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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过午，张翠娥房中仍无动静。老板娘与几个伙计私下商议：“这两个客人太过古怪，不吃不喝的，就是睡，莫不是有什么问题？”</p>

“前日晚上那男的被背进来的时候，我看就不大对劲，那脸色啊，又白又青，跟死人差不多！”</p>

“昨儿咱们进去看，那男的不也是一动不动吗？躺得直挺挺的。”</p>

“老板娘，昨夜里听说又出事了，一伙人去大慈恩寺抢小王子。上回不是有个奸细从杨将军手下跑了嘛，别是这人吧……”</p>

老板娘一拍案站起来：“不成！咱们还是得进去看看！”</p>

老板娘和两个伙计蹑手蹑脚，先是到客房窗下探头张望，却见窗子里头俱被挂起来的衣衫挡了，什么都看不见。</p>

“昨天进去看的时候还没挡着吧？”</p>

“那女子昨晚上洗澡时遮挡上的。”</p>

他们只得又去拨那门闩。拨得开了，老板娘正要轻手轻脚推门，却见门哗的一下大开，开门的是个男人，修眉俊目，唇红齿白，虽是一身寻常百姓的蓝衣，然而长身玉立，清清朗朗。</p>

这老板娘是个积年的主儿，一看这相貌便知不是凡人。她一拍掌，笑道：“呀，郎君已经起身了，失礼失礼。”</p>

李柔风听声音辨出是老板娘，抬手行了一礼，道：“夫人，我家——”他顿了顿，道，“我家娘子前夜染了风寒，睡了一日两夜仍不见好。夫人慈悲，可否为我们备马，指引我们去找个郎中？”</p>

他有意矫了些兰陵口音，那老板娘果然问道：“郎君可是南兰陵的人？”</p>

李柔风斯斯文文地道：“是，我姓李，家中遭了难，想起有旧友在朝中做官，故而带了娘子前来投奔。未料还未找着人，就先遇了贼，受伤了。”</p>

老板娘可喜欢他这相貌、这礼数、这文绉绉的兰陵声腔。须知南兰陵是萧氏大族所在，澂王萧焉和吴王萧子安，那都是出自南兰陵，数百年的贵族。在旁的人看来，南兰陵的鸡鸡狗狗，叫声儿那都比别处要好听些。他这几句话说得清楚，老板娘心中的疑虑烟消云散。她欢欢喜喜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我晓得个郎中，看病便宜，看得又好。”</p>

李柔风拱了拱手。</p>

老板娘却还舍不得走呢，想同他多说两句话，又殷勤问道：“郎君还没吃午饭吧？我们店里还备着些热菜，给郎君端过来？”</p>

李柔风婉拒道：“我家娘子初来乍到，还吃不惯这边的菜，我带她出去买些吃，就不劳夫人了。”</p>

老板娘还想唠叨两句，李柔风却关了门。他进到房中，张翠娥正倚着床头坐起来，嘴唇烧得干枯，声音越发嘶哑。她有气无力道：“李柔风，你变了，你骗起人来，一套一套的。”</p>

李柔风循着声音，伸着手往前走，张翠娥坐得矮，他还是一脚撞到了床脚。他估计着声音的位置去摸张翠娥的额头，张翠娥偏一偏身，他便摸在她的颈根处，所触之处细腻柔软，却湿漉漉的尽是汗水。</p>

张翠娥斥道：“好你个李柔风！你还摸我！别以为我现在烧得不能动了就不能把你怎样，我——”她摸起床头枯萎的栀子花枝来，抽了他的手背一下，“我还是可以打你的！”</p>

那一下抽得跟摸似的，可见她这两天病重奔波兼受惊吓，吃得又少，着实已经没什么气力。李柔风无奈地偏了一下头，道：“你这样烧着，不会好，得去看大夫。”</p>

张翠娥拒绝：“长这么大，我就没看过大夫。都是些庸医！”</p>

李柔风劝道：“但你这次病得真是重。”</p>

张翠娥冷笑道：“你见过我以前生病吗？当年那些郎中都说我快死了，治不了了，还是一个牙婆一碗蜂蜜水把我灌得活了过来。”说着她便咳嗽了两声，咳出些血来。</p>

李柔风嗅觉敏锐，嗅到了几分血腥气，道：“我听老板娘的口气，衙门里没有张榜来捉咱们。想必冯时那边，杨燈已经压下了。老道士的死，也没人在意。咱们白日里出去，不会有事的。”</p>

张翠娥方才几句话说得已经耗尽了气力，现在只是用力摇头，忍住咳嗽，说不出话来。李柔风自是看不见她摇头，探着手，一点点摸到她瘦削的肩膀，张翠娥吓了一跳，赤着脚蹬他，却被他摸到了细小的足踝，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整个儿抱了起来。</p>

张翠娥这一惊非同小可，挣扎起来，眼看要滑落下去，李柔风将她往上托了一下，把张翠娥像只小鸡一样抱得更扎实了些。张翠娥抬头张嘴去咬他的脖子，李柔风连忙说：“有毒。”</p>

“你怎么知道？”</p>

“上次被狗咬狗死了。”</p>

“……”</p>

张翠娥又去掐他的脖子，李柔风说：“别掐了……你一摸又好了。”</p>

“那我毒死自己！”张翠娥面露凶光又张嘴去咬，忽见老板娘推门进来，她惊了惊，收敛起狰狞面孔，温温婉婉地靠在李柔风颈边。</p>

老板娘以为小两口打情骂俏卿卿我我，脸上一红，不敢看两人的脸，只是道：“李家郎君，马备好啦，你们去吧。”</p>

老板娘在前面引路，李柔风循着她的脚步声走。张翠娥靠在他怀中，忽然觉得很累。她稍稍抬头，便看见他如玉石一般清冷的下颌，心中似灌满水波，轻轻漾动了一下。他修长而挺拔的颈子亦是如此，冰凉的，如玉一般坚实光滑。她滚烫的鼻息扑在他的脖颈上，像有一层雾氤氲开去。</p>

李柔风把她放在大黑马上，摸索着将大黑马的缰绳塞入她手中，道：“我拿个包裹就来。”他摸着墙又循原路回去。</p>

老板娘望着他颀长的背影有些艳羡之色，问张翠娥道：“你这郎君看着贵气得紧，待你又好，怎么寻到的人家？”</p>

张翠娥坐在马上，冷冷一笑，道：“你没看见吗？他瞎了眼。”</p>

老板娘为李柔风和张翠娥指了去往医馆的路，道是不太远，拐过三个街口就到。李柔风向老板娘道了谢，便与张翠娥驰马而去。李柔风一只胳膊便能制住张翠娥，拐过一个街口，他拉住缰绳道：“你知道乌衣巷吧？巷子南口，有一家积善堂，咱们往那处去。”</p>

张翠娥虚弱冷笑：“李柔风你想得美！那积善堂必是你旧日相识。莫担心，我这就去找杨燈，告了积善堂这个奸细。”</p>

她一抖缰绳，右手便被李柔风紧紧握住。他恳求道：“娘娘，你且帮我这一次。吴王、澂王，天下属谁，于你有何差别？更不用说吴王暴戾猜疑，澂王宅心仁厚。倘是澂王平定了这天下，百姓的日子，不更好过些吗？”</p>

张翠娥讥刺道：“吴王暴戾猜疑不假，但澂王宅心仁厚？你只怕是……”说到一半，她蓦地反应过来，问道，“澂王已死，如何平定这天下？”</p>

李柔风低声道：“娘娘，澂王未死。”</p>

张翠娥惊道：“你如何知晓？”</p>

“冯时说的。”李柔风道，“只是澂王身在何处，我仍未得知。当是吴王将他囚禁了起来。”</p>

张翠娥默然思忖片刻，道：“天大地大，我的性命最大。我帮不了你。”</p>

“娘娘！”李柔风抱紧她道，“你过去不是不愿意让我把阴身给澂王吗？如今不用了。今日我不过去传个消息，消息传到，自然有人去救澂王。倘若娘娘今日助我，我便再无遗憾，从此追随娘娘左右，做牛做马，任由娘娘遣使！”</p>

张翠娥目光落到他紧握住她的手的手指上，虽然冰凉，却有着实在的触感与力量。她眼睛微微酸涩，却冷哼了一声，道：“做牛做马追随我左右？只怕要是萧焉真被救出来后，就由不得我了。”</p>

李柔风一急，将她骨骼纤细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道：“娘娘，阴间人难道离得了阳魃吗？只要你活着一世，我便是你一世的影子！”</p>

张翠娥默然半晌，道：“萧焉出来了，你便没了继续活下去的念想。”她冷冷道，“你可以选择化骨。”</p>

李柔风怔了一下，未曾料到她将所有事情看得透彻。但眼下，他别无选择，换以左手握住她拿缰绳的手，举起右手道：“我愿以澂王的性命起誓，只要娘娘活着一日，我便一日不化骨。”</p>

张翠娥缄口不言，似是在默思。</p>

李柔风知她心中已经动摇，又低低道：“娘娘，倘若没人去救澂王，待他彻底死在吴王手中，你以为，我就不会化骨了吗？”</p>

大黑马在挂着“积善堂”三个木刻大字的大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个药铺，虽然大门紧闭，浓浓的药香仍从门缝中飘散出来。</p>

李柔风嗅到那味道，知晓没走错地方。他先下了马，从包袱中摸出一双干净布鞋，摸到张翠娥的一双脚为她穿上。</p>

阳魃到底是阳魃，光着一双脚在马上这么久，足底仍是火热，拿在他冰凉的手中极是温暖。</p>

张翠娥冷着一双眼，看着李柔风为自己穿鞋，鞋头套进足尖，凉凉的指尖钩进鞋缘，紧贴着她的足边一直滑到后跟，将鞋子提将起来，然后手沿着鞋边轻轻滑过一圈，确认她整只鞋都穿妥帖了。</p>

李柔风过去不是伺候人的人，但他待人极是细致周到。张翠娥抬眸看他垂着的眉眼，知道他待她，和她伺候冯时不是一回事。他认真的样子，就像是把她当作他珍视的人。</p>

但那又如何？假的。</p>

他把她抱出去，说要带她去看大夫时，她心中竟有几分惊喜。哪怕因为她是阳魃，她的命和他自己的命一样，所以他珍之惜之，其中多少还有几分真心在。</p>

然而他只是拿她做个幌子，来积善堂送信。</p>

他并不惜她的命，就如同他并不惜他自己的命一样。</p>

李柔风伸手扶张翠娥下马，张翠娥冷冷一哂，无声无息。</p>

敲门几遍无人应，张翠娥看着门上高悬的“谢客”二字，道：“莫不是逃难去了？”适逢战乱，建康城屡换王旗，乌衣巷中的许多大户人家都已远遁避难。</p>

李柔风却不肯走。这些时日建康城中严查澂王余孽，街上人马稀少，乌衣巷中更是寂寂无人。李柔风侧耳倾听，巷中除了他与张翠娥两人，并无他人来往，他便贴了门缝，压低声音道：“烦请通报，澂州李氏三子冰，前来拜见范世叔。一别两载，世叔的顽痹之症，可有好些？”</p>

里头忽地传来一声响动，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不多时，只闻门内檀杖拄地的笃笃声，一声一声如急雨而至。门稍开一缝，一只眼睛探看出来。李柔风坦然立于门前，躬身施一大礼：“小子李冰，拜见世叔。”</p>

门大开，一老者急忙迎出，伸手扶住李柔风，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好一番打量，终颤声道：“柔风世侄，真的是你？”</p>

阴间人正常的时候，除了身上冰凉些，看起来和正常人别无二致，很难区分。法遵在乱坟场若非看到李柔风手足腐烂，也难以肉眼识出他是个阴间人。</p>

李柔风微笑道：“世叔，是我。”</p>

此人姓范，名宝月，与李柔风的父亲曾是世交。听到李柔风的声音，范宝月尤不敢相信，又拉着李柔风反反复复看，颤巍巍道：“你……不是听说你们李家满门都被萧子安杀害，族宅亦被放火烧了个干净吗？你……你怎么还活着？”</p>

李柔风听范宝月提起澂州李氏，又提到李氏族宅，不由得目中生雾。他勉强笑道：“不知是幸或不幸，小子侥幸活了下来，只是一双眼睛看不见了。礼数不周，望世叔包涵。”</p>

范宝月大叹一声，连连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便让李柔风进宅说话。张翠娥扶着大黑马慢慢走过来，范宝月对旁边的仆人吩咐道：“去，把马牵去马厩，好好喂喂。”他见张翠娥病恹恹的，容貌和衣着都无甚出奇，只当是李柔风的奴仆，便道，“你就在外边守着。”</p>

李柔风过去扶住张翠娥，对范宝月道：“世叔，这是我的救命恩人——”</p>

张翠娥嘶哑着嗓子，无情无绪道：“我是他娘子，他是我三郎。”</p>

李柔风哑然了一下，范宝月却被大大惊到：“世侄你……成亲了？”</p>

未待李柔风言语，张翠娥依然是方才那副语气，声音干哑地道：“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过，他说要伴我一生一世的。”</p>

“这——世侄？”范宝月这才意识到她是已婚的发式，震惊地看向李柔风，满脸都写着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过去清贵高洁的澂州李氏三公子，怎会娶这样一个粗野村妇？！</p>

李柔风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对着范宝月，难道要说他是她的下仆吗？说是夫妻，确实能省去许多解释的麻烦，于是他点头道：“是的。既然家父家母都已经不在了，侄儿便自作主张，与这位姑娘成了亲，也算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p>

范宝月看看李柔风，再看看抱鸡娘娘，哑口半晌，终于狠一跺脚，惋惜长叹，道：“世侄，你该早些来找老夫……也罢，如今这世道，你能保住性命，为李家留下一脉香火，已是万幸、万幸！”</p>

范宝月察言观色，见李柔风细心扶着这陋妇，言语举动竟十分尊重。他再细细观之，这女子眼中阴冷，却有一种世事洞明的凉薄和透彻。他隐约觉得这女子有些不寻常，张口问道：“这位侄媳妇怎么称呼？”</p>

李柔风道：“她叫张——”</p>

张翠娥冷冷道：“我叫抱鸡。”</p>

李柔风失言。</p>

范宝月拖长声音啊着点了点头，斟酌着，勉强给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找了点可夸赞之处，道：“张抱机，这名字倒有几分禅意和机锋。”</p>

积善堂里很空旷，没剩下几个下人，可见郎主范宝月的生活已经极尽简单和隐秘。进到药堂，两面墙俱是古朴雅致的药斗子，整洁而凛然。范宝月亲自为张翠娥望闻问切了一番，诊断为风温肺热。范宝月道这病来势凶狠，所幸看得及时，再拖上个一两日，转为痨症，那便麻烦了。</p>

张翠娥向李柔风看了眼，只见他面色坦然，并无向她邀功之色。</p>

范宝月开了个药方，差一个徒弟前去取药煎煮。张翠娥谢过范宝月，李柔风忽然道：“她身上亦有伤，劳烦世叔也帮忙看看。”</p>

范宝月僵了一下，古怪地看向李柔风。张翠娥自小混迹江湖，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见过何其多也，怎么能看不出范宝月此前对她和李柔风的真正关系有所怀疑？然而李柔风这般一说，范宝月却又有了几分相信，满脸俱是木已成舟的叹惋之色。</p>

李柔风看不见，自是不知范宝月这般曲折想法。张翠娥望着他那温柔多情相貌，却知他心中所想远比这张脸要锋利尖锐。</p>

身上有伤之事她从未提及，李柔风却知晓。与从冯时口中套出“萧焉未死”的消息一样，他把这些都天衣无缝地掩在腹中，在她意想不到无从抵御之时，掷地有声。</p>

男女有别，范宝月唤了个灵巧的婢子过来，让她为张翠娥处理身上的外伤，他自己带着李柔风去了后院的议事厅。</p>

张翠娥自然知晓他们要商议什么，这种事情得避开她。她识趣不问不追，婢子便闭了药堂的门窗，让张翠娥褪去衣衫，方便疗伤。婢子手法驾轻就熟，显然得了范宝月的真传。张翠娥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闲聊：“你们家范先生为何还留在建康？”</p>

“郎主身患痹症，行动不便，又舍不得这多年的收藏，故而留在此处。”</p>

“日子过得太平吗？”</p>

“不太平啊，官兵三天两头来搜。但我家郎主乃名医，给王妃瞧过病，吴王也得礼敬三分。”</p>

“哪个王妃？”</p>

“侧妃景氏。”</p>

张翠娥背对婢子，眉心微蹙。</p>

侧妃景氏便是刚诞下小王子的那个景夫人。小王子被送往大慈恩寺出家之后，她亦自感罪孽，心灰意懒，在宫中清心寡欲，带发修行，为吴王祈福。</p>

“女郎恕我多嘴。我进来时，见范先生闭门谢客，是不是和景夫人失宠有关系？”</p>

婢子满腹愁绪地一叹，没有多言。</p>

张翠娥服完药，在药堂的竹榻上睡去又醒来，只见红日已经落山，夜色初临。范宝月不愧当世名医，一剂汤药下去，她已经觉得神气清爽许多，身上也有了气力。</p>

范宝月引着李柔风从内堂走出来，道：“世侄真不打算在老夫这处住下来吗？虽说眼下清贫了些，但也算干净宽裕。”</p>

李柔风拱手婉拒道：“内子不习惯住在他人家，我们便不给世叔添麻烦了。”</p>

范宝月已经挽留过他多次，知他心意已决，便命徒弟包好了药材，牵来大黑马送他们从后门离开。张翠娥目光闪闪地望着他们二人，一言不发。她和李柔风都是牵了命案的人，李柔风不愿留待此处，必是不想牵连范宝月。</p>

一路上，两人默然无言。向西走出几个街口，李柔风忽然道：“娘娘，我们可否去一趟西市？”</p>

张翠娥问：“作甚？”</p>

李柔风道：“既是要买晚上吃的东西，不如在西市买。”</p>

西市是秦淮河边最繁盛的一条街道，颇多店铺、酒家。石头城要说吃，那必属西市。回去客栈的途中，他们也确实可以走经过西市的一条路。</p>

张翠娥默许了李柔风的提议。</p>

如今西市虽然远不如澂王治下繁华，然而日暮酒阑，履舄交错，此时是最为热闹的。两人在西市街口下了马，举目只见灯火不绝，菱藕连街叫卖，喧声聒耳。</p>

李柔风四下张望，他现在已经能看见魂魄。这些魂魄，多少能指引他找到某种方向。</p>

张翠娥知道他来西市必是又有私心，但没戳破。</p>

她牵着大黑马走在他身后，见他已经能够很伶俐地通过脚步声和对话声避开身边的人。他慢慢向前走，并不依赖于她。</p>

张翠娥忽然有了一个恶毒的想法。</p>

既然他不想需要她，既然他心中没有她的任何位置，那么，抛下他。</p>

抛下他。</p>

张翠娥牵着大黑马，忽然避开人流，隐入了旁边的巷子口。</p>

李柔风骤然停了下来。</p>

阴间人离开阳魃的感觉是怎样的？</p>

张翠娥不止听一个阴间人描述过。</p>

是身边的那团火突然灭了，整个人忽然如坠冰窟，四肢百骸彻头彻尾透心透骨地寒冷，皮肤上像有千万根冰针在扎。</p>

那是腐烂的前兆。</p>

她看到李柔风猝然打了个寒战，止步回头，茫然四顾。</p>

很快，他开始慌了。他不再站着不动，人焦虑时便开始踱步，双足相错，无序而行。他的两重世界乱了，目之所见为阴间世，耳之所闻为人间世，当他心绪凌乱之时，这两重世界便乱了。</p>

他开始撞上西市上络绎不绝往来的行人，引来行人的恶语相向，他不敢再动，喊道：“娘娘！娘娘！”一声比一声焦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