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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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难怪早就觉得她身上有股子妖邪劲儿！”</p>

“这妖怪死了吗？”</p>

“阴间人可没那么容易死。”</p>

“那他怎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呢？是不是之前已经被捅死了？”</p>

“你怎么就不肯信我？没听杨大将军说嘛，要曝晒三天，才能死透！”</p>

“嘘，是新王，不是将军……”</p>

“不管怎么说，现在肯定还没死！”</p>

李柔风被粗大的绳索高悬于城楼之上，单薄青衣上尽是血渍。此前杨燈捉他的时候费了点力气，只是这才是他第二次尸变，纵然尸变后的阴间人天然趋向于阳魃，他却没能跑出层层高墙环抱的王宫。伤了五个禁卫之后，他被校尉抓了起来，恢复神志时，人已经在城楼上。</p>

阳光太刺眼，他不想睁开眼睛。周身都已经开始腐烂，早已经习惯的痛楚让他感到麻木。他忽地感觉额头剧痛了一下，是一种不同于腐烂的痛，于是他本能地睁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到。</p>

“是活的是活的！”</p>

“睁眼了！快看！”</p>

他听到下方有好多人在惊呼，惊讶于他这个已经开始腐朽的活死人居然还活着，言语之中，居然还带着一种惊喜，一种单纯因为看到新奇不一样的玩意儿而感到有趣的惊喜。</p>

他像一只濒死的螃蟹，人们想要确认这螃蟹死了没有，就戳一戳这螃蟹的眼睛。那小木棍一样的眼睛支起来，人们就惊喜地喊，活着呢！还没死呢！</p>

锐利的小石子不断被弹弓打到他身上，人们发现了新鲜的玩法。他后来不睁眼了，人们便拣他身上烂得多的地方打，他一疼，便会抽搐一下。于是人们便会向新来围观的人介绍，看啊看啊，这个阴间人还活着呢，要被太阳晒上三天才会死。这阴间人杀了吴王，你看他那血糊糊的长指甲，哎呀，多可怕啊，这种阴间人都得死！妖怪似的！害人的东西！</p>

没有人在意王宫中正在发生什么，吴王妃的尸体被从王宫隐蔽的侧门抬出去，带发修行的侧妃景氏的尸体也被抬了出去，一切吴王的旧人，还有不愿意向新王投诚的人的尸体都被抬了出去。这座建康城已经被身带雷纹的新王血洗过一次，他丝毫不介意再血洗一次。旧主愚昧不明，当由他这个铁血新王来肃清魑魅。他手中的刀刃就是权力，所有人都得向权力臣服。</p>

更没有人在意，一个穿着花布裙、身材瘦弱的小女子想要跑进城楼，被盔明甲亮的守城士兵拦了下来。这小女子看似瘦小不堪像个虾干儿，一转身竟抽出把明晃晃的柴刀就要砍他们。那几个士兵险些要就地杀了她，头领却识得这个细眉细眼的小女子，命人将她捆了，送进宫去交给新王处置。</p>

然而新王刚刚登上王座，金子与铁做成的椅面都还未焐热，哪里有时间去见这小女子。然而那小女子极嘶哑的声音越过宫墙传了进来：“你以为缠着你的厉鬼只有维摩一个吗？！杨燈，你不见我，还得死！你迟早得死！”</p>

宫中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这抱鸡娘娘和阴间人救过杨燈，宫中人众所周知，那个抱鸡娘娘说杨燈将在水边死去的预言，经过两次应验之后也被疯传得尽人皆知。</p>

这个疯女人，杨燈心想，那一声一声的破锣嗓子，他听得烦躁不堪，身上不知为何开始麻痒，心中一惊一悸地难受。他心想这一定是因为那个鬼鬼神神的女人，算命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信也不得，不信也不得，搅得他内心不得安宁。</p>

他终究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处理政务，大喊一声：“让张翠娥进来！”</p>

一进殿门，张翠娥便被一掌推得踉跄前去，匍匐在地上。她刚刚清醒过来，脸上仍没什么血色，连腿脚都不怎么利索。她当然知道她刚才都在胡说八道，这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从杨燈手中救下李柔风。她睁着眼睛，茫然地趴在地上，看着那双王靴向她这边走来。这双王靴显然刚穿上不久，上头一尘不染，靴子不太合脚，靴头上被顶出几个脚趾头的形状。</p>

“这个王位不属于你。”她喃喃地说，“你以贪狼强占紫微星位，必遭天谴。”</p>

“张翠娥！休得再拿这些鬼神之说来糊弄我！什么天命？那都是假的！萧子安当不了皇帝，难道是因为他没天命吗？是因为他蠢！他一早便把萧焉杀了，不去信这个图谶那个铜鼎什么的乱七八糟天命，我就不信他做不了皇帝！”</p>

“凡事都有因果。”张翠娥嘶哑着嗓子低声道，“命是什么东西？命是你自己造的，你种了怎样的因，就会有怎样的果。你滥杀无辜，连给你逆天改命的人都要杀，迟早会自食苦果。”</p>

“张翠娥你今天是来找死的是不是？你竟敢诅咒孤？”杨燈终于大发雷霆，指着殿外一处小小角楼道，“孤要把你关在那里，让你这一辈子都待在那里看着孤，看孤扫荡天下，到底会不会自食苦果，看你和孤，到底谁先遭天谴！”</p>

见杨燈怒火冲天，一旁的内侍慌忙端过茶水，递给杨燈：“殿下，为这么个奴婢，何必动如此大的肝火！殿下，喝口茶消消气——”</p>

杨燈觉得自己今日确实不大正常，吐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拿起茶杯，不承想，他一看见杯中茶水，周身忽地泛起惊悸的惊涛骇浪！他手一抖，茶杯掉到地上，他惊声大叫道：“水！水！把水拿开！——”</p>

内侍惊愕当场，被杨燈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呆若木鸡。茶杯碎裂在地面，茶水溅得四处都是，甚至打湿了杨燈的王靴。杨燈看了一眼地上洇开的水，登时觉得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他像溺水的人一样大张着嘴，双手抓着自己的咽喉，双目鼓出，痛苦不堪。</p>

杨燈的卫队哗啦啦地拥进殿中，内侍指着张翠娥惊恐叫道：“妖女、妖女！她有妖术！殿下一看到水、一看到水就成了这样！”</p>

张翠娥被卫兵拖了下去，临出殿门时，她看到七八个御医拎着医箱，冲进殿中围在杨燈周围。</p>

活不成的，她想，杨燈活不了了。</p>

天谴来得如此之快，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p>

不光是她，又有谁能够想到，堂堂雷神将军，做了一日王的雷神将军杨燈，最后死在了一条小黄狗</p>

手里。</p>

种下怎样的因，就有怎样的果，谁都逃不过。</p>

大乱了。</p>

很快，城头“杨”字的王旗被拿下，又换成了“萧”，法名“缘觉”的小王子被从大慈恩寺接回宫中，继任吴王。</p>

日月失陷，刑父克母，王宫中的人都偷偷说，通明先生给这小王子断的命，果然应验了，小王子还没学会走路，就把吴王和侧妃景氏全给克死了。</p>

而宫外，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平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之际，都在暗中议论纷纷，说那抱鸡娘娘有妖法，竟能让杨燈见水而突发重病。又说，养着阴间人，那不就和养小鬼一样吗？一连杀了两个王，这抱鸡娘娘，也是个大大的妖孽！无论大户小户，都在嘱咐家中人——以后见着抱鸡娘娘，可都得躲得远远的！她那细长的眼睛，看你一眼，都能摄了你的魂去！醽醁酒坊中的伙计传得神乎其神，说抱鸡娘娘当时一双长长的白骨精似的手指折叠起来，就掐了个诀，便让那阴间人死过去了！</p>

李柔风现在不得不睁着眼了，因为连眼睑都已经烂掉，只剩下两颗圆圆的眼球挂在那里。</p>

他从来没有腐烂到这种地步。挂着他的城楼下面已经没了围观的人，连守城的兵都站得远远的，因为尸腐的恶臭实在令人作呕。</p>

城楼朝北，阳光从东到西，在他身上画了道圆润的弧线。李柔风从来没有如此憎恶过阳光，每一缕落在他身上都好似酷刑。不过现在的夕照，只剩下最后肆虐的余晖，快结束了，他想，还有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还是他侥幸能再过一夜，然后像露水一样在明日的晨曦中消失？还不曾化过骨，他也不知晓。</p>

娘娘啊，娘娘还会来吗？他对她还有未兑现的承诺。可他忽然又不希望抱鸡娘娘来，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成人形，现在这个样子，他希望谁也不要看到。萧焉活着回来了，萧子安死了，自己变成阴间人身上所带的深重执念，其实已经完全化解了。若是现在让他化骨，他也没什么遗憾了。</p>

只是……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再听一听萧焉的声音，他更想——</p>

再见一见那簇蓬勃的火焰。</p>

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最后一缕夕阳的光从他身上挪开了脚，他像是从沸水锅里被捞出来的。喘了口气——他其实已经没气可以喘，胸口已经见了肋骨，大半边脸也没了。城楼上依然很乱，他听到守城士兵的皮靴声飞快地来来去去。</p>

“换旗！”</p>

“又换？今天这都第三回了！”</p>

“让你换你就换，哪来那么多废话！”</p>

“这不还是‘萧’字王旗吗？”</p>

“你蠢吗！没看见这是黑边萧字王旗，不是红边萧字王旗？澂王大军已经到了！”</p>

“澂王？！澂王还活着？！”</p>

“死而复生！那是天命！”</p>

名为“缘觉”的小王子在王位上只坐了一个时辰。澂王拥兵从南门入城，并未受到什么抵抗。太乱了，杨燈已经神志不清，奄奄一息，其军队人数虽众，然而群龙无首，内斗不止，还得与吴王昔日势力对抗。一身凛然铁甲，面容清癯的澂王，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摆开大旗，沉默而威慑地入了城。</p>

这本就是他的城。他本就是这座城的王。</p>

满城的百姓皆向澂王的王旗下跪。澂王就那样不着盔甲地端坐马上，那苇叶般的眼睛、丰茂水草一般的睫，此刻盛满了参天威势，又冷，又郑重。他让每一个人借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又让每一个人在看清他之后，又臣服地垂下眼去，向他稽首。</p>

他要收服每一个人，这个乱世，只能有他这一个王。</p>

他长驱直入王宫，手抚金与铁的王座，宛如探囊取物。</p>

内侍和宫女们瑟瑟发抖，都以为澂王将如杨燈处置吴王后宫一般，会立即取了小王子的性命。</p>

那名唤“缘觉”的小王子竟也不哭，在澂王的手掌中，扯着嘴角，一双漆黑的苇叶眼将澂王瞪得死死的。</p>

他尚是婴儿，眼中竟有凶狠之意。</p>

澂王冷冷地注视着小王子，掀起他的衣襟看了一眼，递对身旁的人命道：“送回大慈恩寺去，好生看守。”</p>

“是！”</p>

那些跪着的内侍和宫女纷纷瞪大了双眼。</p>

澂王在亲卫的协助下卸了铠甲，一身玄色王衣，清清冷冷，威仪堂堂。他坦然一撩袍，缓缓落座于王座之上，山河既定。</p>

无论是哪一边的，吴王手下的，杨燈手下的，明哲保身顺势而为的，心中全部长出了一口大气。</p>

长达一整天的闹剧终于结束了。澂王没有下令杀死小王子，亦没有下令立即赐死杨燈，这些无声的施恩都意味着，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只要所有人臣服于他澂王，从此建康城中没有仇敌，仇敌只是那日薄西山的大魏皇朝。</p>

苍茫空中早已失去了最后一缕夕晖，阴阳相替、昼夜相交之际，淡褐色的雾缥缈上来，被薄薄的暮色笼罩的大王宫中浮起了整齐而磅礴的山呼之声——</p>

“臣等参见澂王——澂王殿下，千秋万岁！”</p>

无数的火把烧向漆黑夜空，李柔风的眼球没了眼睑的阻挡，被那飘上来的烟气熏得又干又涩，剧痛无比，连泪水都没有了。这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所有的守城官兵都被换下，由澂王旧部代上。城中仍有不少顽固的作乱之人，需要在这一夜中全部肃清。建康城的安定，关键就在今夜。</p>

萧焉身披青色大氅，连王衣都没换下，便急匆匆登上城楼。</p>

“殿下、殿下，您还是不要去了，据说此人是个阴间人，一只手便把萧子安的心给掏了出来！烂成这样，说不定身上早已染了尸毒……”</p>

“闭嘴！”萧焉低声厉喝，“之前便让你们把他放下来，送进佛寺去超度，为何无人领命？！”</p>

“殿下！这阴间人，没人敢碰！据说阴间人要曝晒整整三日，才能彻底化骨，不再作乱，于是……臣等便擅作主张，未将此人放下！”</p>

萧焉在夜色中紧紧咬牙，宽大手掌握紧了腰间佩刀。他登上城楼，见到了在夜风中如一片秋叶在绳索上飘荡的李柔风。</p>

尸腐之气浓郁到他这个久经沙场之人都感到不适。</p>

李柔风已经半为尸骸。</p>

什么是易朽的阴间人？这一回，萧焉才真正看到。这还是他曾经的那个李柔风吗？俊秀如玉、风流雅致的李柔风？</p>

但就是这样一个李柔风，从十八层石牢中一步一步将他背出了采石硐天，又只身赴王宫，以腐朽肉身取了萧子安的性命。</p>

李柔风要杀萧子安，从来没有向他、向范宝月、向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说过。萧焉此刻不是澂王，而是在李柔风身边卸下全部防备、沉溺于这少年的风流与多情中的萧练儿。萧练儿顽固地相信，李柔风当时在通明先生面前抛下他，只是为了去杀萧子安而不让他担心，只是为了在他归来之前，为他扫清他面前的路。</p>

萧练儿顽固地相信李柔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哪怕化为白骨，也是为他萧练儿所化。</p>

萧焉握着佩刀的手颤抖起来，他大步就要向前，却被身边的几名亲卫齐齐拉住。</p>

“殿下！您绝不可以过去！”</p>

“殿下，您若是看这阴间人晦气，属下这便去把他放下来，送到佛寺去！”</p>

萧练儿挣开他们，恰这时，他看到李柔风掉了下来！那绳索急速下坠，李柔风将将要落地之时，忽地定住。萧练儿一颗悬到喉咙的心终于落下，他正要前去，忽见一个瘦小如虾干的小女子从城楼后冲出来，反手一道白光斩断绳索，将那具要腐烂殆尽的尸体紧紧抱在了怀里——浑然不顾那腐臭与肮脏地将尸身紧抱在怀里。</p>

“这是谁？换岗的时候便让这女人混进来了吗？都是干什么吃的！”亲卫首领怒骂着，对萧焉道，“属下这便赶这个疯女人走！顺便把那几个玩忽职守的家伙给处理了！”</p>

萧焉缓缓举起了右手，示意所有人都噤声，退后。</p>

众将兵呆住了，不明白他们的王到底是存着怎样莫测的心思，更不明白那恶臭熏天、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阴间人，为何会被这样一个小女子如珍宝一般护在怀中。</p>

但那小女子抱着阴间人的模样，真的就像是抱着天底下顶顶重要的珍宝。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瘦削而突出的脊梁骨在单薄的布衣底下隆起一道长长的痕迹。她将腐朽的尸骸压在自己怀中，脓血染透她印满忍冬纹的衣裙。她没有颤抖，整个瘦弱的身躯在呼啸的夜风中似化作一块磐石。</p>

她是蒲草，亦是磐石。</p>

除了萧焉身边的极少数亲兵，整个建康城中，没有人知晓他们的王在入城的第一个晚上，在南城楼上临风站了整整一夜。</p>

没有人说话，除了火把燃烧的声响，除了掠过的大风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一点人声。</p>

那磐石一般的小女子没有动过，他们的王也没有动过。</p>

没有人敢出声相劝，他们的王向来就是这样的性子。</p>

一个又一个时辰过去，夜中湿润的雾气在王漆黑的头发上凝结成晶莹的露水。一个又一个时辰过去，晶莹的露水在王漆黑的头发上凝结成凛冽的冰凌。</p>

东方的天空现出了一线鱼肚白，第一声雄鸡的晓啼在三百年的石头城中响起，阳气浮生。</p>

亲兵们亲眼看到，那几乎已经化作霜雪之人的小女子怀中，竟然出现一个完好无缺的人形，那人不再面目狰狞，不再血肉模糊，不再腐朽溃烂，他面容清和如风，比那霜天晓月都要好看。</p>

亲兵们目瞪口呆，看到那人轻轻地动了动，抬起手来，在空中晃了几下，终于摸到那小女子苍白而僵硬的脸颊。</p>

他微微笑了起来。</p>

他说：“娘娘，你看，这回的变甲也没有特别丑吧？”</p>

亲兵看到他们的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丰茂水草一般的睫上凝着冰晶，双鬓也变得雪白，竟辨不清是发白了，还是一夜之间生出的雪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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