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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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焉咬着牙道：“何以用‘留’字？”</p>

使者以头点地，低声道：“皇上，李三公子化骨了。”</p>

萧焉那一下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那两步又未能站稳，整个人向下倒去。通明先生自身后一袖拂来，未让皇帝在使者和侍从面前出丑。</p>

萧焉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那两个字为何能从他人口中如此轻轻松松道来。使者怎么懂得呢，他又怎么懂得呢——他怎么懂得那两个字是他的千钧之重！是能够一击之下令他溃不成军的魔杵！</p>

他的声音在烟雨微风中颤成一片孤叶，他一个字一个字强行稳住，道：“你再说一遍。”</p>

“皇上，李三公子化骨了。”</p>

“不可能！不可能！”皇帝失态地大吼起来，可他那苇叶一样的眼睛里溢出泪来，湛明的泪很快将丰茂水草一般的眼睫黏得浓湿，粘连在一起。</p>

皇帝这般形貌，如何能让其他人得见？通明先生命侍从速速驱散周围城楼上的守将，只余下皇帝和使者。</p>

萧焉手指颤抖得打不开那卷竹简，干脆脱下龙袍外的罩衣，将罩衣铺展在湿漉的地面上，然后把竹简展开来铺在上面。</p>

“臣李冰敬上。陛下数年来佑我夫妇与二子平安，臣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书此简牍，叙蜀中风物地形、羌人国史，供陛下御览，愿陛下江山永固，千秋万年……”</p>

萧焉飞快阅过，简上笔迹潇洒跌宕，如云鹤海鸥，早已是大家气象，简文如前所述，果真叙的都是蜀中风物人情，却又是一篇极好的军政咨文，是专为他所写。</p>

萧焉看着看着，忽地拿起竹简重重往地上摔去，嘶声怒道：“谁要看这些东西！”见竹简沾上地上泥渍，他又疯了一样将其捡起来，抱在怀中，用袖子擦去上头的泥水。</p>

通明先生过来，将萧焉拉起。萧焉站直了，抱着竹简，一拂袖甩开通明先生，双目血红地盯死使者，道：“他为何会化骨？为何？”</p>

使者是萧焉旧日亲兵，忠心耿耿，对萧焉并不似内侍那般惧怕，但也被震了一下，退后一步，垂首道：“李三公子自己选的，属下并不知情。皇上让属下只暗中保护他们，不得与他们接触，属下就没有阻拦李三公子。”</p>

萧焉这时平静了些，仍是血红着眼睛，道：“那你便将他化骨前的事情一一叙来，一个字都不能少。”</p>

使者犹豫了一下道：“皇上真的要听？”</p>

萧焉咬牙点头道：“要，一字不差。”</p>

使者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在蜀中多年，他的脸庞已经不似过去那般粗粝，却也精瘦苍黑。他的嗓子有着经年沉默的沙哑，他张口说道：</p>

“那时候娘娘已经快不行了，就让李三公子走。三公子说‘我不走了，我陪着你’。娘娘说：‘你陪着我干啥呀，你快走吧。’三公子说：‘我答应你生生世世，那么一生一世都不能少。’娘娘说‘别瞎说了，我杀了那么多人，没有生生世世，一转眼就下火狱’。三公子说：‘我也杀了很多人，我陪你下火狱。’娘娘说：‘你只要不化骨，就不用下火狱。我让萧焉给你造佛像，造了好多好多佛像，你快回去吧。小妖怪和小神仙游历回来，发现爹娘都不在了，该有多难过，你陪我十二年，我已经不求什么了。’三公子还是摇头，说：‘小妖怪和小神仙都已经长大了，不用再顾着他们了。’</p>

“娘娘说：‘其实我长得很丑，我怕我死了，你就看得到我了。李柔风，我之前一直骗你，那个木佛，我没有烧掉，一直搁在江崖边的山洞里呢，每日香花鲜果地供着，它会保佑你一直回到建康的。’</p>

“李三公子说：‘我一直知道，一直知道你留着它，知道你拜过它，你说谢谢它一路把我送过来，还说它是个心地良善的好佛，也一定要护送我回去。我不管你长什么样子，就算你被火烧成骷髅，我也照样喜欢你、心爱你。’娘娘当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就笑，笑着笑着眼睛就闭上了。</p>

“那时正是晚上，李三公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慢慢地，他也笑了，他说：‘娘子，我比你慢一点，你要等等我啊，没我在，我怕你在火狱里一天也熬不过去。’</p>

“于是李三公子抱了她的尸身一夜一天，一动不动，便化作了一具白骨。”</p>

雨下得越来越大，从牛毛细针一般的雨丝，渐渐化作看得见的雨滴，萧焉一身的皇袍都湿透了，雨水从头发上、额际滚落下来，他双肩低垂，歪坐在城楼的地面上，像一座石刻。他张着的手掌靠在膝边，忽然之间，他感到有一缕柔软的风自他五指间缠绕而过，似与他依依惜别而去。他登时睁大了眼睛，胡乱而跌撞地爬起来，双脚被地上的罩袍绊住，他疯了一样向前伸出手掌，叫道：“柔风！柔风！”他的五指拼命在空中抓挠，想要抓住那一缕柔风，可那一缕风，终究从他的指缝间流走了。</p>

大梁朝的皇帝伏在满是泥水的地上，死死地看着自己的五指。</p>

他想，这便是命运吗？倘若不是那天他突然心血来潮，大清早拉着李柔风去找诸葛逢生摸骨看相，李柔风能遇见张翠娥吗？倘若十多年前，他不是因妒生恨，将那崔仙琕鞭笞一通，逐出建康城，那崔仙琕能没事晃荡到青衣江边去，遇见张翠娥吗？人生中种种机关，往往就在一念之间，鬼使神差，一发而动全身。他信天地大道，佛道双修，以为早已参透命运；他信自己是紫微帝星无往不利，信只要他为李柔风造下百千佛寺，待张翠娥百年之后，李柔风便能回到他身边，陪他走过余下半生。可他一直未能明白，其实命运，是人生中无能为力的那一部分。</p>

他还有半数人生，伶仃一人，他要如何走过？他伏在地上，字字刻骨：“李柔风，你当真忍心。”</p>

“皇上，张翠娥十四岁那年，本就该死去，是被阴间人改了命；十五年前一战，她也该死去，是李三公子身为阴间人为她改了命。李三公子曾经害了她，苍天感念张翠娥一念心痴，让李三公子以阴间人之身偿她十五年。逆天改命，活下来的人也活不了多久，短如杨燈，数天数月，长如张翠娥，多出十五年寿期，已是奇迹。”通明先生道，“陛下，尘世因果，三生孽缘，无非如此。您乃人中之龙，又何必执着于俗世凡人呢？”</p>

萧焉喃喃道：“他偿她十五年？那我呢？尘世因果，三生……孽缘吗？”他在通明先生和侍从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抱着竹简，看着简上如新的字迹，大梁皇朝的君王忽然心灰意懒。</p>

天青色，雨濛泷，百千佛寺的檐角在无边大雾中若隐若现。忽然，一声洪亮的梵钟悠扬敲响，像舍利子一层又一层荡漾开来的光，这钟声蔓延到整座皇城，整座皇城中，每一座寺庙的梵钟都在敲响。</p>

一声、两声、三声，无数声，所有的梵钟之声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在萧焉耳边响起，穿透十方净土。他闭着眼睛，这钟声是辉煌的，是磅礴的，这是佛前的大乐，是人间的金奏。没有任何一个皇朝有这样庞大的乐声了，这样庞大的乐声在石头城中结成浓郁的佛气，无一处不闻香华伎乐，无一处不闻梵呗赞偈。</p>

佛气氤氲。</p>

他造了这么多佛寺。</p>

他造了这么多佛像。</p>

他等了一年又一年。</p>

他为此将成为后世史官笔下佞佛的昏庸之君。</p>

可他等不来他想等的那个人。</p>

这个世界，只有雨水，没有日光了。</p>

天鉴十二年三月初七，那日城楼上见过梁皇的所有侍从、内侍、卫兵离奇暴死，使者自请流亡蜀中，通明先生挂朝服于神武门鹿市，消失于建康皇城，从此失去踪迹。</p>

天鉴十二年三月初八，大梁皇帝萧焉前往鸡鸣寺出家，三日之后，返还宫中，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大化。</p>

三百年后，有讽喻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p>

这世上却再无人知晓，南朝四百八十寺，等不来那一个归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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