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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绩也像是完全泄了气力,像死人一样仰面躺在地上,让雨水冲刷身上的伤口和血水。</p>
李三公子忍痛道:“萧绩,你还能挺住吗?”</p>
萧绩没有回答,这时,李三公子忽然想起来什么,抬起头来四下里一望,急切地问道:“萧东临呢?”</p>
我想说,我在这里,但我微弱的声音完全被雨水淹没。</p>
萧绩睁着眼睛,仰面望着漆黑的天空,没有说话。</p>
李三公子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凶险的光,他仿佛忘了疼痛,单手一把抱起小妖怪,飞快往自家院子跑去。</p>
萧绩挣扎着爬了起来,我比方才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也跌跌撞撞地往他们院子跑去。</p>
还有一半的匪徒。</p>
我追到李三公子家中时,院子里一片狼藉,房中亦被翻得乱七八糟。堂屋中,李三公子刚刚杀掉一名闯入家中的匪徒,匪徒的尸体横卧在地,李三公子背后护着小妖怪,靠在桌边喘息。他浑身是血,半边肩膀和胸口已经可怕地撕裂开来。</p>
他很快撑着桌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哑着嗓子开始喊:“翠娥,娘子。”随即他的声音就高了起来,“翠娥!娘子!”那么焦急。</p>
没有人回应他。</p>
我看到他发梢开始发白。</p>
他扑进卧室里去,里面亮着灯,同样是一片狼藉,被子和衣衫被拖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有血迹,还有那只狸猫的尸体。</p>
我看到他的头发唰地白了大半!小妖怪又急又怕,不知所措,抓着他的衣衫跟着他跑,一声一声地喊:“阿父……”</p>
李三公子这时候却没有了声音。我看见他不断地单手拉开所有柜子的门,看桌子底下、帘子后面,但都没有人。我听说阴间人能看见阳魃,阴间人眼睛里的阳魃是一团烈火。但显然李三公子没有看到那团烈火,他飞快地走动,屋子里满地都是他的血。</p>
我看到他惨白的脸庞在渐渐发青,漆黑的瞳孔越缩越小,我心惊胆战。阴间人会尸变,我见过李三公子那一次醒尸咒之后的模样,血流成河,伏尸千里,难道他这一次又要尸变吗!可是梁皇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让李三公子尸变,因为只要再一次尸变,他就再也回不来了。</p>
我终于顾不了那么多,冲进屋中想要提醒他,这时萧绩也来了。李三公子一见到他,立即双目泛出青白凶光,冰冷尸气大盛,冲他张口极尖厉地发出一声嘹唳,狠厉无比!这已经不是人声,而是近乎凶兽的嘶鸣,我这般胆大之人,都一下子被吓得毛骨悚然,脊背生寒,双足本能地想要向外奔去。</p>
李三公子根本就不是个人!</p>
正待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是要迎上去还是逃离时,一个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李柔风——”床板被掀开,张翠娥探出半个头,说,“你来帮我一下,这床板太重了。”</p>
这声音嘶哑无力,听在所有人耳中,却如沐甘霖。李三公子怔然转身,小妖怪却比他跑得还快,爬上床去扳住了床板。李三公子把张翠娥扶了出来,张翠娥脸上还有高烧未退的热红,身上只着了睡时的小衣。我拖着地上匪徒的尸体,用最快的速度出了门,萧绩也蹒跚地退了出去。</p>
我听见身后张翠娥惊讶地说道:“李柔风……我听到有人进院子,看到你和小妖怪都不在,猜你们出去迎贼了,就躲了起来。一会儿不见,你怎么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怒斥李三公子道,“你尸变是想抛下我们娘儿俩吗?你吓到小妖怪了怎么办?”她又说,“谁惹你生气了?不气了不气了……生生死死的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值得让你生气的事?”</p>
萧绩沉默而蹒跚地走着。我在江边扔掉匪尸,过去搀扶他,被他推开了。</p>
那一夜,整个村子大半遭到洗劫,好在匪首已死,村长带着壮丁驱走了剩下的匪徒,但仍有十来人伤亡。好在青衣羌人向来是顽强的一支,舔舐伤口,然后依然休养生息,繁衍壮大。</p>
接下来的半个月,李三公子安抚小妖怪,陪着张翠娥,依然平静地过日子。</p>
萧绩一直没有和我说话,我也没问,只是帮他疗伤。每天白日、晚上,我会例行去看看李三公子,自然还是远远地看,他整整半个月没有出门,没有离开张翠娥半步。</p>
【六】</p>
李三公子的突然造访,是在一个阴沉沉的傍晚,看着似要下雪,却没有下。</p>
萧绩已经好得差不多,虽然伤重,所幸都是外伤,好起来也快,只是腿脚还有些不利索。</p>
李三公子带了些酒来,是张翠娥自己酿的酒。</p>
李三公子没有客套,摸着桌子和椅子,径直坐了下来。</p>
他说话也没有客套,径直说:“萧绩,你走吧,不要再待在这里。”</p>
萧绩坐在墙上,接住了李三公子扔过去的酒坛。他开了封,仰头喝了一大口,紧闭着嘴唇,酒液随着他的喉结耸动,全入了肚腹。</p>
李三公子摸到桌上的杯子,自己斟了一杯酒。酒杯在他手中转了一圈,他举到唇边啜了一口。</p>
“我本该杀了你。”他五指紧握着杯子,低垂眉眼,道,“你利用我对你的善念来杀翠娥……你明知翠娥身在病中,故意放匪徒进村,然后以你的危难引诱我出门……你想借匪徒之手杀了翠娥——”</p>
他手背冷白的皮肤毫无血色,青色的血管清晰地浮现出来。他的声音已经足够冷静,他必是等到自己能够冷静地说出这些话时,才来到这里。</p>
“若不是她过去行走江湖,懂得在造房时留那一手,现在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他的手指因为紧握而微微颤抖,“你害我妻子,我不杀你,难解我心头之恨。”</p>
“但我不能杀你。”他压抑着声音说,“我不想让栽秧知道,他父亲是个会杀人的怪物。我也不想再造恶业,翠娥病了,我应该为她祈福,而不是再造杀孽。</p>
“你走吧。”</p>
萧绩闷闷地喝着酒,一口紧接着一口,一声不吭。</p>
我试图打圆场:“二哥他……并没有害娘娘的意思。只是这次的匪不是一般的匪,是兵,二哥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p>
“没有。”萧绩忽然打断我,对李三公子说,“我确实想让张翠娥死,张翠娥死了,你化骨,对皇上来说是了断。你回建康,皇上也不会像如今这么煎熬。”</p>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萧绩说的“今夜,我要替李三做个抉择”,原来竟是这样的抉择!</p>
李三公子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没有阳魃在身边,他的面目都变得异常苍白。</p>
他说:“你心中只有皇上一人,其他人的性命,我的、我娘子的、村子里其他人的,全连草芥都不如。”</p>
萧绩冷酷应道:“不错。”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赤红的血丝。</p>
李三公子已经有了些醉意,摇着头说:“你跟了他这么多年,你不懂他。他不是想要我一个人,他怀念的是所有过去,他所失去的一切。</p>
“他想从萧淳风身上找回维摩,想从新妃身上找回郗夫人,想从我身上找回过去的李柔风。他找不到的,他永远找不回来了。”</p>
李柔风的目光悬在半空,定定地望着萧绩那方,他说:“与其让他早早绝望,不如让他一直怀抱希望,觉得总有一天李柔风会回去,不是吗?你不应该杀了我娘子,应该盼她活得长长久久,她多活一日,大梁的国运便能多兴盛一日。”</p>
李三公子一句一句地说着,我看到萧绩如铁一般刚硬冷酷的脸色竟在一点一点地变化。</p>
他的脸色灰败下来,眼睛中的自信和决然渐渐消失,渐渐只剩下灰暗与浑浊。</p>
我那时总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局外人,进入不了他们这个局。我看到李三公子在忽起的细雪中离开,衣衫依然单薄,萧绩在沉寂下来的夜色中委顿下来,像一把突然松弛的弓,再也射不出破云的箭。直到十年之后,我回建康复命,才知李三公子在今时今日,便已看透一切。</p>
【七】</p>
萧绩离开了青衣江。</p>
据说他回到建康之后,与梁皇有一次彻夜长谈。他向梁皇坦白了自己做的事情,长谈最终以梁皇暴怒,将萧绩投入大牢告终。</p>
但梁皇终究顾念旧情,没有杀萧绩,说萧绩从哪里来,就应该往哪里去。萧绩自请投军,戍守边关而至白首。</p>
抱鸡娘娘这一次旧伤复发,沉疴难去,李三公子听说,再往西方的党项之地,有雪山神庙,庙中有大和尚擅医术,泽被党项部落族人。李三公子便带着抱鸡娘娘和小妖怪前去求医。</p>
我自然暗中跟随,李三公子最早发现我们时,便试图让我们离开,说他不需要被保护,更不想被监视。然而梁皇不允,我们自然不可能离开。阴间人与阳魃落入恶人手中,又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李三公子自己也知晓。他虽不悦,但也无可奈何。到后来,他便只当我们不存在。</p>
大和尚治病不收钱,但他难得遇见李三公子这样的隽秀之士,便请求李三公子居留数月,促膝而谈,雪山上风景宁谧壮丽,也方便抱鸡娘娘调理静养。</p>
小妖怪甚喜欢这地方,每天白日里和党项部落的孩子们疯玩,乐不思蜀。小孩子天性本就如此,李三公子便由得他去,只是每日晚上督促小妖怪读书习字。</p>
雪山上自然寒冷,阳魃素来不爱着厚衣,不喜穿鞋,初来时非常不适应,偷偷减衣,不着袜,结果疾上又加风寒。李三公子越发心忧,于佛前自责道:“我与翠娥娘子同生共死,前尘心结尽解,结缡以来,却有一事始终令我不安,觉得缺憾难平。我识得翠娥娘子时,便已经是腐尸一具,心凉身凉,血冷骨寒。翠娥娘子体感风寒,顽疾难愈,我竟不能予她半点暖热,着实是我无能,亦是我的过错。”</p>
他执一小刀,刺破自己心口,刀锋辗转,血出而以盏接之,恳求道:“阳魃能医阴间人,阴间人却医不了阳魃。那夜我在修罗场中,眼见她的火焰在我怀中一点点熄灭,那种锥心之痛,唯有身受千刀万剐方可解之。世尊!我一介凡人,做不了别的,愿日日受此剜心之痛,日日以心血一盏供奉,请求世尊让她在阳世多与我相伴些时日,岁岁年年,身体康健,常喜常欢。”</p>
自那以后,李三公子果然日日受那一刀,以心血供奉。也不知是不是李三公子的诚心感动上苍,抱鸡娘娘确是一日胜过一日地好了起来,很快又变得忙忙碌碌,把李三公子和小妖怪好好拾掇了一遍,两颗蒙尘珍珠才又变得容光焕发起来。</p>
如此过了几个月,一日傍晚,我在雪山之上,锦书竟然又至,第九封。我展开来看,依然是一首子夜四时歌:</p>
“花坞蝶双飞,柳堤鸟百舌。不见佳人来,徒劳心断绝。”</p>
我拿着锦书,不知当如何处置。我悄无声息地掠到李三公子所住的房屋之上,只见小妖怪习完字,已经上床睡觉了。李三公子为小妖怪换了新的被中暖炉,便走出门去。</p>
张翠娥穿着斗篷,在外面的雪地上散步。她如今阳气大盛,所过之处,雪便薄上一层。是夜天气甚好,漫天星河,一粒粒看得分明。雪山上千百户僧侣与修士的居所都亮着明灯,闪闪烁烁,与天上星辰相互辉映。</p>
李三公子走到张翠娥身边,伸手摸到她的脸颊,摸到她没有戴帽子,便将斗篷上的帽子拉起来,盖住她的头顶,又把她颈间的绳带紧了紧。</p>
张翠娥道:“这帽子太大,戴上我便看不见了。”</p>
李三公子道:“我看得见,我牵你走。”</p>
这座雪山神庙同样是这一带部落中所有人的丧葬之地,天地之间,处处扬着火葬后的骨灰,盘旋着尚未离去的精魂,所以李三公子也能看到。</p>
李三公子道:“天冷,我们走一走,便回去吧。”</p>
张翠娥说:“我吃得有点撑,想走一走消食。”</p>
李三公子道:“那你等着,我再给你拿一件衣裳出来。”</p>
张翠娥拉住他道:“不要,我真的不冷。你再让我多穿衣服,我只怕会喘不过气来。”她道,“不信你摸摸看,我整个人都是热乎的。”</p>
李三公子狐疑地摸摸她的脸颊,又摸摸她的耳垂和鼻尖。张翠娥问:“是吗?”李三公子点了点头。</p>
我看到张翠娥在笑。那斗篷的帽子真的很大,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就露着一张小巧的嘴唇在外面。</p>
李三公子便牵着她的手缓步而行。张翠娥平日里走路很快,这日却特别慢,甚至比李三公子还要落后半步。她一直在斗篷的帽子底下看着李三公子,一直看着他笑,没有出声,脸上却一直满带笑意。</p>
不知为何,那笑竟看得我有些发痴。在建康,随着梁皇我见过无数美人,抱鸡娘娘算不得出众,我过去也并不觉得她有多好看。我甚至一直腹诽,倘若李三公子能看见,抱鸡娘娘又怎么可能令他倾心?</p>
但这夜,我忽然觉得我或许错了。</p>
他们牵着手慢慢地走,我便想起李三公子在佛前求的那句“常喜常欢”,仿佛人间欢喜,莫过于此。李三公子在前面走,抱鸡娘娘望着他笑,两人之间风绵雪浮,其他一切都多余。</p>
李三公子说:“娘子,其实我也有一事,挂在心里很久,想要问你。”</p>
抱鸡娘娘说:“你问。”</p>
李三公子转头看着她,说:“昔日在兰溪之上,金昭玉粹的王孙公子那么多,我不过是其中并不特别的一个,你为何偏偏就相中了我?”</p>
抱鸡娘娘道:“那夜在鬼市之中,来来去去买人的人那么多,你为何就相中了我?”</p>
李三公子道:“因为你是阳魃呀,阴间世黑气弥漫,我只看得到你这一团亮的火。”</p>
抱鸡娘娘道:“人间草木,千香百色,令人心生喜爱的有很多,能治你病、救你命的,却只有那一株。大约我那时飘零无依,浑浑噩噩,也不过一个阳世中行尸走肉般的阴间人,‘金昭玉粹的王孙公子’那么多,大多只是臭皮囊,我也只看得到你身上的火。”</p>
又一阵夹着雪霰的大风吹过来,抱鸡娘娘拉了拉斗篷的帽子,笑着说:“我师父说我看人很准。”</p>
话音落下,她依然在笑。李三公子定定地看着她,却没有说话。</p>
抱鸡娘娘似是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便要收起笑意,李三公子忽然手指按住她的嘴角,低声道:“别动。”</p>
他慢慢埋下头,去占有了那个笑。</p>
我别开头,李三公子定是看见了。</p>
我现在想,倘若李三公子能看见,或许会更早爱上她。</p>
时间仿佛变得特别长,长到我觉得我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p>
我看了看手中的锦书,有的人在拼命回溯,有的人已经渐行渐远。有人将情深藏心底,在边塞风雪中老去;有人拼死一搏,唯愿红尘白首与共。</p>
我听见抱鸡娘娘轻轻地抱怨:“李柔风,这是在外面!”</p>
李三公子道:“有斗篷。”</p>
抱鸡娘娘啊了一声,低低道:“你手凉,别摸我的肚子……”</p>
“娘子是该多走走,消消食,娘子最近的食量惊到为夫了。不过娘子吃胖点好,越胖摸着越舒服。”</p>
“李柔风你别乱动!”抱鸡娘娘恼羞成怒,“我有件事要跟你说。”</p>
“嗯?”</p>
“我有小神仙了。”</p>
“啊!”</p>
我怔住,笑了笑,锦书飞入山谷,我跃下房顶。</p>
明月在天,人间团圆,常喜,常欢。</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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