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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娇憨，带着温度，同时也带着危险，相似却与当时那个人迥然不同。</p>

那人让萧则想到了自己曾经遥望过的慕士塔格峰。</p>

——昆仑的西端，令人有崇山峻岭般的压力，雷霆万钧，却冰冷宁静。</p>

那人，是谁？</p>

眼前这人同他如此相似。</p>

那么，此人，又是谁？</p>

雍京开始下雨。</p>

萧则去赵毓家中的时候，他人不在。他说西北道有重要事情，看门的赵大爷马上去了宁淮侯府，崔家的管家一听，立刻亲自去诏狱寻人去了。</p>

萧则在兰叶巷赵宅中等了大约半个时辰。</p>

他吃了烧火的赵大妈给他烙的三口大饼，卷了五根摊鸡蛋切开的丝，喝了六盅清水。</p>

赵毓这才回来。</p>

他们一同骑马回敦煌会馆。</p>

下马，进门。</p>

萧则从来没有见过赵毓这个样子，头发一半束起来，另外一半披散着，而束发用的则是一块雕琢精心的玉扣。</p>

那是，——红莲？</p>

萧则只是隐约听说过有这样一种莲花。</p>

它同读书人极度推崇的那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清白莲花不一样。</p>

红莲颜色凝重，形态放纵，蔓藤缠绕，有一种似乎要扼住看客的咽喉一般的力量，却显得恣意妖娆。</p>

它异常名贵，却不是价高者得。</p>

据说。</p>

红莲只生长在大正宫的太液池中。</p>

赵毓单手撑着一把油纸伞，身上的衣袍被淋湿了后面的衣襟，颜色重了许多，并且在掌灯之前的天色中显现出一种繁复的暗金色花纹。这是一种很古老的吉祥纹，只有姑苏最上等的缂丝师傅才能织成这样古朴又华贵的纹路。</p>

换了。</p>

不同以往。</p>

平时赵毓身上是洗的发白的布衫。</p>

萧则不是没见过赵毓穿过好衣服。当年在西疆，冰天雪地，冷风如刀。赵毓身上是轻甲外罩白貂皮的大氅，胯|下黑色匈奴战马，塞外的狂风卷起他的头发，就像是宣纸上凝住的恣意泼墨，发疯一般的蔓延出写意画作的人物。</p>

却不像现在。</p>

此时的赵毓就如同那些天生锦衣玉食的王公，带着颓废与华贵。</p>

内厅的贵客已经等了很久，似乎并没有不耐烦。</p>

他同萧呈并不说话。</p>

室内一切照旧，只是蜡烛烧了一多半了。</p>

赵毓进去，他看见椅子上端坐的客人，并不说话，只是将伞收了起来。</p>

萧则轻声说，“赵叔，这位是贵客，他手中是本应封存二十年的永镇山川。年头未足，却可以兑，他想要现银。”</p>

萧则说完，本来以为赵毓应该热情一些，因为他似乎应该同这位客人应该认识。这位年轻客人的相貌与赵毓的“朋友”如此相似，可是，赵毓看见来人却似乎没有多余的反应，仅仅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p>

“二十年的永镇山川？”赵毓低声说，“这个，不应该在你手中。”</p>

“怎么。”那人将手中的白瓷盖碗放好，“西北道萧老大说话不算数？方才，他说过，这封债票，西北道认账。”</p>

“认账。”赵毓却说，“我只是有些意外。这封债票的原主人没残没死，不知道为什么会出手。”</p>

那人轻笑，“缺钱。”</p>

赵毓又说，“这是二十年的债票，原本利息是每年九厘，如果年头足的话，十年后，你能拿到五百六十万四千两白银。如果今天就兑了它，那么利息只能按每年七厘算，到今天，你只能拿走一百九十六万七千两白银。你要兑吗？”</p>

那人点头，“兑。”</p>

赵毓点头，让客人讲债票拿出来，同时让萧则出去拿了盆，热水，醋，还有一种显影粉过来。随后，他把热水、醋、显影粉放在盆中，再将那封印着大郑嘉峪关外边境到戈壁图案的债票按在热水中。</p>

静候了一炷香的时间。</p>

赵毓两根手指拿着债票从盆中取出，那封债票已经褪去了图案，只显出金色的一行小字：</p>

永镇山川，一百万两整。</p>

落款：大郑元熙三年正月初三，赵。</p>

“现银？”赵毓，“按照江湖规矩，你要等三天。”</p>

不知道是不是淋了雨，赵毓的脸色有些惨白，却显得他眼角的红痣更扎眼。</p>

“好。”客人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端起来重新换的热茶，抿了一口，算是端茶辞行。</p>

那人离开之后，西北道老大萧呈才说，“我们没有那么多现银。”</p>

赵毓，“我知道。这封永镇山川原本不应该这么早出现，没有准备是应当的。西北道还有多少现银？”</p>

萧呈，“满打满算，五百两。”</p>

赵毓，“……”</p>

萧呈，“原本倒是有几十万两，只是昨天十三行的周熙亲自登门，拆借银根。随侯世子石慎手中有十三行的银票，他也要兑换现银，而且就在今天要。周熙拿走西北道现银做个过桥债，日息四毫，用六天。同时，十三行的白银正在路上，从运河过来，预计今天傍晚到卢沟晓月，弃船登陆，一夜行驶，明天早上雍京南门一开，他们就能进城。到时候，十三行的白银可以还账，也可以给我们做个过桥债。我们有一笔货款六天后到，正好可以平了十三行的账。”</p>

赵毓听着不说话。</p>

他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两下。</p>

此时，侍女端来热水，他晚上不喝茶，怕睡不安稳。</p>

“不对。”赵毓忽然说，“萧老大，你派人到卢沟桥的码头上等着，今天就去，谁也别惊动，尤其是不要惊动十三行的人，他们估计也有人在码头。西北道的人就在那边看着，不要问十三行的银船，而是问一句，永嘉的货船什么时候到，所有的货船都可以问问。如果别人询问，就说我们从南方订了两船枇杷，果品嘛，容易坏，着急询问一下不会引人注意的。”</p>

萧呈点头，吩咐下人去做。</p>

赵毓喝完了热水，让萧则拿过油纸伞，随后对他说，“上次在绮镇我忘记说一句，以后西北道的事情你不要管。你现在既然跟着定国公裴檀，那你就是官面上的人，这些人搏的是个前程，拼的是个出身。江湖道，风高浪急，对你不好。你现在是五品游击，再上一步就是四品参将，可以世袭，这才是真正的前途。西北道的路很宽，但是走的是我们这群没有功名的庶民，不是你。”</p>

“可是，……”萧则想要辩解。</p>

萧呈则在一旁点头，“这次是我料想不周全。只是，这次的事情有些蹊跷，让我儿子去找你，想着稳妥一些。”</p>

“以后你儿子的前途最重，再蹊跷的事情，也不能把萧则卷进来。”赵毓的脸色还是惨白，即使喝了热水也没有缓过来。</p>

“怎么？”萧呈听出一些不对劲。</p>

“没什么。”赵毓只是摇头。</p>

“我们，……”萧呈想了一下，“这次要栽？”</p>

赵毓又摇头，“别想那么多，明天一早，只要我们看见十三行的银车进雍京，一切不就安稳了吗？”</p>

“如果，看不到呢？”</p>

赵毓撑起来伞，屋檐外的雨像瓢泼一般，“看不到，再说看不到，现在不是还没到那个时候呢吗？”</p>

雍京北城，兰叶巷。</p>

赵毓在自己宅门前下马，赵大叔把缰绳拿走，独留他一个人撑伞站在门前。</p>

他眼前站着方才在西北道要兑现银的那位年轻人。</p>

“方才有外人在，不好说话。”那人笑着说，“兄长，多年未见，别来无恙。”</p>

此时，起了风。赵毓的衣袍已经湿的差不多了，夏末的夜风一吹，竟然有些穿透一般的冷意。他的脸色如同被冷水洗刷了很多次的鱼肚，白的有些青色。</p>

那人见赵毓不说话，又笑，“怎么，不请我进去喝口茶？”</p>

“贵人不踏贱地。”赵毓，“不好请您进门的，雍王殿下。”</p>

“雍—王—殿—下？”越筝一字一字的品，“我忽然有些明白当年六哥对你喊打喊杀，被你气到吐血时候的心情了。兄长，你真不适合养狗，平时连喂块骨头都欠奉，想来当真养不活。”</p>

赵毓没有说话，只是撑着油纸伞的手指青筋暴起。</p>

“小王来只想要问兄长一句话。”越筝，“那年圣上遇刺，如果当时，……”</p>

“不会。”赵毓说。</p>

“兄长连小王的话都没有听完，……”</p>

“不用听完。”赵毓，“殿下做不了太子。”</p>

越筝，“因为我并非六哥子息，所以不是大郑王朝的正统吗？”</p>

“不是。”</p>

“哦？”</p>

赵毓，“所谓正统，不过是那些读书人把僵化的道学栽赃到儒学身上的一种伎俩，这就如同礼部的那些规则，他们规定了圣上什么时候上朝，什么时候烧香，什么时候念经。一切不过是将皇帝变成木雕傀儡一般的手段而已，不值一提。大郑开国一千两百年，兄终弟及并非异类。”</p>

雨水越发恣意。</p>

越筝，“兄长说话，真出乎意料呢。”</p>

赵毓，“殿下请回吧。”</p>

越筝，“不行，怡哥哥，今天这话不问清楚，我不走。我是作为储君长大的，毓正宫的书，我读到的同圣上没有不同。我只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怡哥哥放弃了我。”</p>

赵毓，“我没有放弃你。”</p>

越筝，“那怡哥哥为什么认定灵均是太子？”</p>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肥鸭一般娇憨的少年成为雍王，他同文湛有六七分的相似，却迥然不同。</p>

良久，赵毓轻语，“你，……，同文湛的年龄只相差十岁，太近了，……”</p>

自古如此。</p>

帝王与储君，极致权力的现在与未来，天生就是搏杀的两端。</p>

十二道白玉珠的旒冠太重了，带着刀锋，距离它越近，越容易被凌迟到面目全非。</p>

一瞬间，狂风骤起。</p>

越筝还在笑，却带着冷意，“果然是这样。承怡，你负尽天下人，唯独不负六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