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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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p>

“郑有宗庙，尔无绝世？”</p>

赵毓摇头，“大郑宗庙万载千秋，可惜，当初拿到‘尔无绝世’这封承诺的家族千年之前就成为灰土，如今只有这么一块名不副实的铁板放在寺庙中，让一些没有家室的绝世之人守着。”</p>

“诡异，诡异。”</p>

空镜寺有万亩良田，就在后山。</p>

此时是深夜，站在山门中，极目远望，也未见边际。</p>

赵毓低声问文湛，“和尚难道不都是托钵乞食吗？”</p>

“不一样的。”文湛回答，“这需要看寺院的戒律，有些修行必须托钵乞食，有些修行需要身体力行，衣食自足。空镜寺是后者。寺庙有田地，僧人需要潜心修行，轻易不会出山门。”</p>

住持安静的引着皇帝与赵毓他们进禅房，暗影卫其中四人跟随。</p>

其实，不怪赵毓对于这些事情无知。</p>

他在毓正宫读书的时候，皇子的正统教育是‘外儒内法’，即使他的天性再乖张任性，不服管教，不爱读书，也不会有侍读学士有胆子把他往别处引导。</p>

等到他长大之后也对佛老之说有兴趣了，那个时候，先帝对于佛经上恢弘华美的说辞感觉到空洞，对于修来世表示厌烦，转而去修仙打醮，于是大正宫开始弥漫出一片香烟缭绕，紫檀馥郁的氛围。</p>

彼时，天命，鬼神，风水，聚气，占卜，问卦，外加炼丹修炼长生不老，重新布满了宫廷，再加上这些东西与程朱陆王的学说如此相近，那些读书人、士大夫、理学大家们也开始在‘格物致知’之外，开始相面算命，预知天命，回老家按照风水之说修房子，移祖坟去了。</p>

赵毓对于老庄鬼神知道的比佛陀要多的多。</p>

等他到了西疆，那里长年战乱，部族繁杂，人们忙着休养生息，生儿育女，攻城略地，放牧牛羊马匹，根本没空读什么‘内圣外王’的圣贤书。</p>

西疆部族们信奉的神明从长生天到几万年人迹罕至的圣山大树；从极西之地传来的十字教上的圣人到沙漠上成精的马匹骆驼；从传说中可以生育百子千孙的祖宗到雕刻在崇山巨石上残破的佛陀；甚至还有一个部族对于一切风雨雷电都顶礼膜拜！</p>

晴空万里的时候，他们只是面对长生天跪拜，然后念两句经文，以祈平安，等到狂风骤起，暴雨如注之后，旁人连忙赶着牛羊群躲避，而他们则欣喜若狂的冲出帐篷，在大风大雨中幕天席地、狂奔乱跑！</p>

总之，赵毓见多了这些，心思就活，再加上他本性又乖张，他对于十六天魔舞的兴趣更甚于佛经上精妙的谒语。</p>

空镜寺的住持看着很年轻，身上的破棉袈|裟已经看不出底色。</p>

此时，禅房中，他正在烹茶。</p>

赵毓凝神静气的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住持长老，您是不是掐指一算，知道我们今夜上山门找您化缘，所以，您特意从箱子底找出这么一件破乱袈|裟穿在身上，好让我没脸开口？”</p>

闻言，年轻的住持拿着粗陶茶器的手指都凝固了。</p>

“祈王爷，多年未见，你还如当初一般，半点未曾改变。”住持长老静悠悠说完，斟了两盏清茶，一盏放在文湛面前。</p>

听到这句极其蹊跷的话，赵毓仔细看了看大和尚的面相，赶忙揉揉眼睛，又认真瞧。</p>

他的眼睛珠子都要快贴在大和尚的面皮上了。</p>

“老二？”赵毓惊语，“你还活着？”</p>

这位看起来已经涅槃过的主持大师，居然是先帝二皇子、原宁王摇光！</p>

说起来，二皇子摇光同赵毓也算是总角之交。</p>

他们小的时候一起在毓正宫读书，当时二皇子摇光跟从他母妃修佛，每天只吃素，赵毓的食盒里面全是他娘亲手烧的红烧肉，不是御膳房出的，所以格外香甜。</p>

中午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吃饭。</p>

当年二皇子毕竟年幼，对佛祖的诚心还不够抵御一块红烧肉的诱惑，可是他母妃派来的小太监就在眼前，眼定定的看着他，他也不敢随便从赵毓碗中夹肥肉，于是只能沉默的吃着自己的素斋，一不小心，米饭卡在脖子里面，咳咳咳，等到大家手忙脚乱的拍前胸，打后背的帮他顺过气来，那粒饭粒就从他鼻孔里面钻出来了。</p>

二皇子的母妃吓坏了，勒令二皇子不能再和赵毓在一起玩，连吃饭都不让在一起了。</p>

其实他们谁都不知道，当时赵毓偷偷喂给摇光红烧肉吃，摇光吃的很香。</p>

过了年，二皇子的亲娘要带他到很远的地方修佛，而皇妃自己也要了却尘缘，坠入空门，美其名曰‘为国祈福’。</p>

当年先帝摆出了盛大的依仗相送，并且相当恰到好处的表现出雍容华贵和对皇妃‘为国献身’的钦佩，感激以及依依不舍之情，镐川之滨的相送，颇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凄凉，众位大臣看了，都不免落泪，还默念着——多情自古伤离别。</p>

当年文湛才六岁，却因为是储君，一直站在先帝的銮舆旁边。</p>

他看到了那是还是皇长子的赵毓。</p>

那时，赵毓没有穿皇子的服色，也没有带皇子仪仗，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存在。</p>

当年赵毓一直看着摇光离开。</p>

他不明白，为什么摇光要离开，为什么大家要分离？</p>

为什么人会有聚散离合？</p>

如果没有分离，大家就会热热闹闹永远在一起，多好！</p>

赵毓问先帝：</p>

——“父皇，你为什么要把二弟的娘送给那些大和尚们做老婆？连带着把二弟也送给人家做儿子？这娶老婆生儿子就好像是父皇你买了地，你自己耕种，累死累活，气喘如牛，好不容易耕了地，撒了种子，结出瓜果梨桃，自己还没有享受几天呢却送给别人了……”</p>

原来在赵毓心中，做尼姑就是于和尚成双成对。</p>

先帝当时正在喝茶，一口水呛到嗓子里面，茶水泼到脚下，吓得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李芳连忙拍皇上的后背，一直追问，用不用唤太医过来。</p>

先帝气的指着赵毓直骂：</p>

——“不肖子，赶紧滚下去，朕今天不要再看到你！”</p>

最后，不忘口气软缓的来一句：“你明天晚上再过来吃点心。”</p>

从那之后，二皇子摇光一直在五台山带发修行。</p>

后来，他又回了禁宫。</p>

摇光的脾气那个时候就变了，他就和那三千诸佛，诸般繁华一模一样——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p>

在赵毓看来，这个人说好听点，是他不是凡人，有灵气，说难听点，就是他脑子有病。二皇子披头散发念佛经，看完之后大笑四声，接着就把自认为精妙的地方一页一页扯下来，扔的满地都是。</p>

那些佛经都是用天城文写的，一个一个字都是曲里拐弯的，长的跟天坛北墙根儿卖的鱼虫一样，除了摇光和他那个从小修佛的皇妃妈，整个大正宫就没有第三个人认识。</p>

后来不知道怎么地，摇光彻底失去了踪影。</p>

一直到十四年前，宁王领了先帝圣旨，领兵回京勤王，众人才知晓，这位受封边疆，驻守宁州的宁王居然是二皇子摇光！圣旨被赵毓偷换了，当年带出雍京城的，仅仅是一封用胶漆封死的白色卷轴。宁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的兵马强度黄河，重兵围住雍京城。此时，先帝却下诏退位，将帝位传于太子文湛，诏书上甚至明示，雍京城外宁王兵马无诏入京，等同谋逆，号召天下共讨之。从那之后，宁王下落不明。有人说宁王逃匿了，有人说宁王被裴檀亲自斩杀于镐川之滨，也有人说，宁王携爱妾泛舟五湖上，学范蠡西施一般。总之，传说的纷乱复杂，彻底掩盖了真实。</p>

此时，赵毓再次看见摇光，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宁王，也不是当年的二皇子，此时的摇光已经彻底剃度，皈依佛陀，成为空镜寺的住持大师。</p>

只是，他们见面，却又是如此的怪异。</p>

摇光是真真正正的皇子，却平淡的称呼赵毓这个先帝假儿子为‘祈王爷’；而赵毓，这个曾经冒牌的大皇子则称呼摇光这位皇子为‘主持大师’。</p>

难道，事在人为之上，当真有天命？</p>

不然，为什么，人总是被看不见的命运拨弄着，蒙着眼睛乱走呢？</p>

“大师，我不是什么祈王爷，我是赵毓。”</p>

“还是称呼你为祈王爷吧，这个称呼当中有几分儿时的情谊在，不然，……”住持将面前另外一盏清茶，轻轻推到赵毓面前，“你我就是仇敌。”</p>

现在，摇光不再是先帝二皇子，也不再是宁王，却是空镜寺的住持摇光。</p>

他的名字居然依旧。</p>

摇光知道皇帝与赵毓过来的目的是什么，他将寺庙的账目取出，赵毓仔细看了一遍，有些吃惊。</p>

“果然，上得山门一趟，长八方见识。”</p>

赵毓原本以为空镜寺仅仅因为拥有万亩土地而家底雄厚，没有想到，这里以典当、拍卖、借贷和彩票这四种方式已经积累了大量的白银，其中几家当铺在雍京城都很有名气。</p>

住持摇光问他，“二百万两现银，够吗？”</p>

赵毓摇头，“昨天足够，今天不够。现在雍京银价飙涨，自古以来户部没有开仓放银的惯例，所以这件事情他们不能做。但是，不能任由银价这样涨下去，总需要有人放银压银价。住持大师，您手中有多少，我都要。”</p>

摇光却看了看文湛，他被迫在空镜寺中剃度出家，就像被困在牢笼中一般，也是多年未见文湛。</p>

他们是真正血脉相连的兄弟，此时面对面坐着饮茶，却是，一如既往的陌生。</p>

“千年皇家寺院，多年惨淡经营，才留下这些家底。”摇光问赵毓，“祈王爷，难道你想把祖宗留给子孙的福报全部折损在雍京这一次白银之役？”</p>

赵毓摇头，“我只说开仓放银压白银的价格，我可没说让空镜寺倾家荡产。”</p>

摇光微微皱眉，“怎么说？”</p>

赵毓，“雍京西城有赌|盘。一群手持重金的豪族在那里赌银价的涨跌，只要十分之一的现银押注就好。以现在这个行市，赌涨，一赔二；赌跌，一赔十！只要我们手中有足够的白银，这边开仓放银打压现银的价格，那边下重注买白银价格跌，只要打下白银的价格，不但不会赔钱，应该会狂赚一大笔。我不担心别的，只是担心，佛祖是否甘愿赚这样的缺德善缘？”</p>

将要到三更，夜空开始落雨，山上格外阴冷。</p>

寺庙的膳食所准备了素斋，山药和蘑菇炖的香米饭，新做的豆腐，还有开水烫的初秋生的一种小青菜。最后放在瓷盏中的则是清茶汤，这也是后山一个不起眼的小山窝中种植的茶树，炒制的清茶，味道与狮峰龙井无法比拟，这里的茶带着一丝丝的清苦味道，仿若常伴古佛之旁那一代一代寂寥的身影。</p>

这顿斋饭，赵毓吃的心不在焉。他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p>

文湛端着碗，一口一口，慢慢咀嚼着。</p>

“摇光，他，……”赵毓支吾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p>

文湛，“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活着？”</p>

赵毓点了点头，“嗯。”</p>

文湛，“他又没有犯大错，活着就活着吧。”</p>

“可是，他知道先帝写过诏书。”赵毓，“先帝他，想要废黜你的太子之位。如果有人知道这封诏书曾经存在过，会对你有不好的传闻。”</p>

文湛淡淡喝了一口清茶，“他知道就知道吧，也没什么。”</p>

随后，他给赵毓夹了一块豆腐。</p>

“他的名字已经死了，无论是先帝皇子，还是宁王，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的他，仅仅是个永生永世无法下山的住持。他，活着还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说这话的时候，文湛的声音如同茶汤一般，清澈见底，却是苦的。</p>

赵毓忽然记起几个时辰之前，在诏狱，崔珩也说过：</p>

……</p>

“不一定。景氏这个儿子，即使是假的也有用。杀了他，坐实了景氏谋逆的罪名，并且宣布景氏一族男丁具亡，烧毁景氏的族贴，如此这般之后，景沢也好，景庴那个遗腹子也好，全部都与死人无异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