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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p>

回程。</p>

已经深夜。</p>

赵毓和尹徵坐在马车上,崔珩照例独自骑马。还没走出五里路,他就觉得冷,于是弃马登车。</p>

三个人在车厢中对视,都觉无聊,崔珩提议,“打叶子牌。”</p>

“筹码呢?”赵毓问。</p>

崔珩看了看尹徵捧了满手的缂丝荷包,还没等尹徵双手奉上,就被赵毓拦了回去,“别打小孩子红包的主意。”</p>

崔珩寻思了一下,又说,“贴纸条好了。”</p>

于是,他从旁边的小书柜中抽出来一叠子嵌了金箔的纸笺,撕成一沓子细纸条。三个人拿着叶子牌,一圈一圈打起来,不一会儿,尹徵的脸蛋子上贴满了纸条,活像一只被抓鬼天师用符纸镇住的还魂尸。</p>

这一把牌,崔珩实在狠不下心继续赢,他伸着脖子看了看尹徵手中的牌,转回头问赵毓,“承怡,你小舅子是不是傻?”</p>

“他一上手就是三个万,两个筒,还有几张花。如果他想要拆一下,搏个赢面,能等到一条龙,赢咱们十八番没有问题。如果不想搏个大的,把那几张花打出来,剩下的等咱们慢慢放几张牌出来,他也能凑成个赢面,不大不小,也是三四番。再不济,慢慢凑,等个屁和也可以。可他这样随便乱打,毫无章法,毫无算计,完全就是靠天吃饭。这样的打法要是能赢,老天爷真是不开眼了。”</p>

末了,他还贬损尹徵。</p>

“桂宝儿,你这云中的纨绔贵公子,连个叶子牌都斗不过,那你们平时都消遣什么?不会真是传闻中那种搂着花娘骑马过闹市吧?”</p>

尹徵,“……”</p>

还真是,让,……,崔侯说中了。</p>

于是,他那张脸在纸条后显得一道红,一道青,一道白。</p>

赵毓掀起帘子看了看外面,雍京城高大粗粝,传说中建造在鲜血与黑铁之上的城墙在皓月下、夜色中若隐若现。</p>

他抬手把尹徵脸上的纸条都扯了。</p>

“我们先送你回去。老爷最近心绪乱,又没别的事情做,所以对你的学业督的紧了一些。这样虽然能收一时的成效,却无法长久。你想不想到外面读读书?”</p>

“我?”尹徵用袖子蘸茶水,把脸上的痕迹又擦了擦,“想。”</p>

赵毓,“我表哥崔珩你也认识了,他做你的先生,怎么样?”</p>

尹徵,“……”</p>

崔珩,“啥!!!!”</p>

他正在吃一块榛子荞麦酥糕。</p>

这玩意儿本来就又酥又干,崔珩本来想着吞下之后再喝茶水顺顺,没想到赵毓突然一句话,让他嗓子眼一紧,半块榛子荞麦酥糕直接糊在咽喉处,犹如禁宫中暗自处决人犯用的“蘸水贴纸加官”酷刑。</p>

好悬一口气上不来,堂堂宁淮侯直接去见了阎王老爷。</p>

到了尹府,崔珩还在咳嗽。</p>

他们把尹徵全须全影的送了进去,从尹府回来这一路,喝了半壶水才缓过劲的崔珩一直心有余悸。</p>

“承怡,你说,要是我今天真去丰都鬼城,那十殿阎罗见了我,一翻开我前半生的生死簿,发现我是个难得的大善人,又死的如此不名誉,随后一念之仁,让我留下做鬼差可怎么办?”</p>

“那不挺好。”赵毓则说,“跳出六道轮回,你也算得道。”</p>

“不好,大大的不好。”崔珩喝着赵毓泡的茶水,又抱怨,“我上好的单纵茶,让你泡的比那些便宜馆子卖的高末还不如,当真是暴殄天物。”</p>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老老实实的把茶水喝完,“不入轮回固然能躲开修罗畜生道,可是,也会彻底与人道无缘了。”</p>

赵毓,“人活一世如此辛苦,这一辈子就足够了。”</p>

不。</p>

不够。</p>

崔珩继续吃榛子荞麦酥糕,不再说话。——我心底有一个人,我可以为他生,为他死,可惜,今生无缘,如果有来世,……</p>

“承怡,吉王找你什么事?”</p>

“咦?”赵毓稀奇,“你怎么知道是他?”</p>

“我自然知道。”崔珩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去雍王别苑。你当我喜欢见到越筝那头小狼崽子吗?”</p>

赵毓,“别总叫人家狼崽子。”</p>

“那是啥?”崔珩,“先帝哪里都好,就是生的儿子们不好。一个一个的,不是王八羔子就是狼崽子。唯一一个稍微不错一点的,还被他给折腾到山上长伴青灯古佛去了,每天只能吃些萝卜白菜,半死不活的熬日子。”</p>

赵毓也不喜欢多谈这个话题,他说,“吉王说圣上暗示都察院,对他进行罗织陷害。”</p>

崔珩冷笑,“他的那些事,真翻出来,还用得着都察院罗织?”</p>

赵毓,“吉王做了什么事?”</p>

“你今夜回大正宫吗?”崔珩不回答,反而发问。</p>

“嗯。”赵毓点头。</p>

崔珩,“问他呗。”</p>

赵毓没说话。</p>

崔珩,“怎么?”</p>

赵毓既不想说文湛对吉王的看法,也不想继续询问崔珩他所知道吉王的过错甚或是罪过,他想了想,则说,“老崔,我想办个学堂。”</p>

“嗯。”崔珩不觉得意外。</p>

赵毓,“总是抓着你教,也不是长久之计。你毕竟有王命在身,不能总是无所事事,当真教黄槿他们读几年,甚至十几年的书。”</p>

“今天一早我去了南城,做完事情之后我去了一趟留园,地契全在那。我发现自己南城有一个空置的院子,不小,之前的主人是一户落魄的书生,科举屡试不第之后就教书为生。他的儿子后来在河道上谋了个幕府的差事,他就卖了宅子跟随儿子南下了。那里什么都有,就是有些破旧,我想着修整一下就可以使用。”</p>

“暂时还没有先生,我得去寻寻,看看有没有人愿意过来。”</p>

“学生就收愿意读书的孩子,不论出身,不拒平民,不收束脩,再管一顿午饭。”</p>

“有些贫苦家的孩子们,长到板凳一样高的时候就是壮劳力,家里让他们读书,即使不出钱其实也是亏的,自然不愿意让他们过来读书。我让这样的孩子在我这里吃一顿饭,走的时候再拿些窝头咸菜什么的回去,这样,他们来读书不但给家里省了一顿,还能拿些什么回去,爹娘自然也愿意送过来了。”</p>

崔珩,“学堂要挂招牌吗?”</p>

赵毓,“雍南公学。”</p>

崔珩,“什么典故?”</p>

赵毓,“雍京南城公共大学堂。”</p>

崔珩听着有些耳熟,他翻了翻自己的记忆,忽然说,“南城林堂街那里的‘雍南公澡’是个啥?”</p>

赵毓,“雍京南城公共大澡堂。”</p>

崔珩,“呃,……”</p>

赵毓,“那是我的买卖,就在‘雍南公学’对面。挨得近,生意做好了,也好补贴补贴。”</p>

崔珩,“我给你写个匾?”</p>

赵毓摇摇头。</p>

崔珩,“我知道你有写字好的人,我就凑个热闹。”</p>

“不是。”赵毓说,“文湛也不能写,这一次我自己写。”</p>

崔珩,“怎么?”</p>

“既然是‘不拒平民’的学堂,就不能用帝王将相的字。”赵毓,“我是草民,这一次’雍南公学’匾额,我自己写。”</p>

一个开始。</p>

像一把孤独却锋利的锥。</p>

希望可以钻开这些看不见却坚硬无比的壁垒。</p>

回到宫里,文湛还没睡。黄枞菖早已经把赵格非接了回来,直接送回到太贵妃那里。寝宫的小厨房的灶上滚着人参鸡汤。</p>

软榻上摆着木案,上面铺着皇帝用朱砂写好的字帖。</p>

写字?</p>

——妈呀,最讨厌写字了。</p>

立刻。</p>

赵毓将自己许诺要与文湛习字的事全部吃到狗肚子里。</p>

“陛下,既然您已经枉担着后宫三千的虚名,草民就不能再让您空耗光阴。”赵毓说着,去扯文湛的袖子,“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如此良辰美景,只我一人枯坐写字,实在大煞风景。不如就让草民学父皇的妾妃那般侍寝如何?”</p>

文湛拒绝,“不好。”</p>

赵毓撒泼耍赖,手段用尽,居然满地打滚,最后还是被文湛从地面捞起来,径自圈在软榻上,右手塞入一管狼毫。</p>

而。</p>

包裹他右手的是文湛的手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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