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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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p>

……</p>

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与一群野狗为伍？</p>

我曾是大郑的军人，尹氏九部的战将，纵横西疆十数年，怎么会一朝沦为囚徒烂泥，被人背弃践踏，沉冤不得昭雪，永世不得翻身？</p>

……</p>

雍京。</p>

这里有着千年的繁华，也有着连千年盛世都照不进去的阴暗肮脏。</p>

西市。</p>

入夜。</p>

乱。</p>

又脏又乱，带着死亡呻|吟。</p>

还有寒意。</p>

雍京的暮春也无法温热。</p>

忽然，一个小丫头唱着歌，从纷乱的街道上走过。</p>

这个小丫头的眼睛珠子是蓝色的，身上的衣服虽然朴素，却是好的棉纱，还绣着萱草与棠花；而她身边是一位老者，衣着干净，似乎是雍京上等宅门儿的管家。这里人命贱，大家却大抵都想要在死之前好好活着，如无必要，不想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因此，这个唱着歌的小丫头与她身边的老者即使与这里格格不入，却没人上前招惹。</p>

她唱的是亡者引魂曲。</p>

古老的高昌歌谣。</p>

他听过！</p>

是她！</p>

程风看到了她头上扎着的绒花。那是一株小小的桂树枝，丝路上过来的好货，他在西北见过。</p>

他与那人约定好，只要跟着这个小丫头走，就好。</p>

她是来为他带路的。</p>

她叫什么来着？</p>

珊，……，依？</p>

古怪的西疆番婆子的名字，按照大郑汉文的解释，据说是 ‘希望’ 。</p>

鬼！</p>

只不过是一群讨饭的狗，迟早全下地狱见阎王，哪来的什么希望？</p>

一步，两步，……，十步。前面是一排栅栏，再向前，则是一个院子。小丫头与那位老者向右边拐去。那条路向前，就是雍京的朱雀大街。</p>

程风驻足。</p>

眼前的院子看起来很齐整，有树，枝叶伸出墙外，遮挡着墙内的一座二层小楼，窗上垂挂着竹帘，有人向外看。吱呀一声，门打开。一个人露出一张脸。消瘦而冷硬，还有一双蓝色的眼瞳，如同坟地上的鬼火一般烧着，——洪丁，一个从西疆逃出来的人，一个未死的怨鬼。</p>

“程先生，我们主子等候多时，里面请。”</p>

以他对洪丁的了解，这样的人，或者说这样的鬼，不会对任何一个 ‘人’ 唯命是从，马首是瞻。可是当洪丁的主子是 ‘他’ 的时候，程风不会有任何疑惑。 ‘他’ 是高昌王族最后的血脉，是沾满了人血的修罗刀，是从尸山血海中活着爬出来的最后也是唯一的胜利者。</p>

程风推门的时候，却莫名犹豫：——这一步走出去，生不为郑人，死不入祖坟。值吗？</p>

此时，像是暗中的鬼怪闻到了他的犹豫，开了口。</p>

‘他’的声音很轻，如黄沙中的青烟转瞬即逝，却拥有极强的压迫感，似乎巍巍昆仑压于面前。</p>

——“有朋自远方来，先生说否？”</p>

说话之人口音异常奇特。</p>

不是雍京土话，不是外族番邦的怪异音调，而是纯正的雍京官话，金尊玉贵，带着金石的锋利，死亡的酷烈。</p>

这是异族无法触摸的禁忌，它只属于雍京的世袭王侯。</p>

程风上楼。 ‘他’ 就站在那里。一股香。来自遥远的异域，像是沙漠中升腾起来的幻境，覆盖了战场，那里埋葬着无数血肉，似乎风轻轻一吹，无边的枯骨就裸|露了出来。</p>

人立身于窗前，透过竹帘向外看。那里，却是大正宫的方向。</p>

此人眼睛珠子似乎昆仑坚冰雕刻而成，万年不曾消融，可是，他望着大正宫的眼光却是柔和的，有一种活人身上的温度。</p>

只是，当那人转身，看着程风笑了几声，他身上活人的温度消失了。</p>

“程先生，多年未见，你活着，我也活着，幸甚！”</p>

程风摇头，“岂敢。”</p>

“程先生不必如此见外。” 那人又说，“我们也算是旧相识。当年在敦煌，你我斗酒，大醉三天三夜。在我们高昌，一同醉酒的人就有过命的交情，就是兄弟。”</p>

程风收拾心思，恭敬施礼，“今非昔比了，高昌王。”</p>

‘他’是高昌新王，殷忘川。天下人都以为他屯重兵于大鲜卑山北麓，对大郑疆土贪婪的狼子野心似乎连长城也无法阻挡，北境战事一触即发，此时，始作俑者却暗无声息的进了雍京城。</p>

殷忘川不再此处多纠缠，他说，“那好，我们说正事。此一步踏出，断绝身后路，程先生过来见我，必然有所觉悟。”</p>

程风没有说话。</p>

殷忘川，“我曾经问过一位故人，此生是否还回雍京？他当时没有回答我，只是说，已经断绝身后路，从那时开始，他的人生就只有向前走，无法回头。他当时说的轻松，我却能感知他的苦，虽然我无法感同身受。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原本就没有身后路，也无所谓回头不回头。可是对于故人，还有程先生这样的郑人，死不入祖坟，似乎比活着身受万仞凌迟之罪更苦。”</p>

“所以。”</p>

“我不强人所难。”</p>

此时，洪丁端上来一个木盘。</p>

汝瓷盏，碧透的绿茶。</p>

殷忘川坐在临窗的木椅上，他端茶的姿势异常熟悉，在程风看来，像极了赵毓。</p>

“程先生，你还有一条路。两年前，尹明扬自知丢失虎符是不赦重罪，他自己敲断一条右腿，佐以平息漠北的战功，这才向大郑皇帝乞讨了一条性命，苟延残喘。如今他人就在雍京城，你可以去找他。”</p>

“我也想知道，尹明扬那匹老狐狸能否拼上另外一条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洗脱你、你死去十七位弟兄的沉冤？”</p>

“还有，……”</p>

“为你报北境统帅徐绍下令灭你程氏满门十三口的血仇？”</p>

程风忽然问，“赵毓呢？”</p>

殷忘川拿着茶盏的手指一停。</p>

程风又问，“西北战事一平，他就走了，再无声息，他还活着吗？”</p>

殷忘川，“找他做什么？指望他帮你？”</p>

“不。他老丈人尹明扬是当年威名赫赫的西北王！尹大人都做不了的事，赵毓也做不了。我不想连累他。” 程风说，“高昌王，你们是故交，我只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他过的好不好。”</p>

殷忘川，“活着。至于他过的怎么样，我不知道。”</p>

程风，“你能找到他吗？”</p>

殷忘川，“找他做什么？”</p>

他又问了一遍。</p>

程风，“托付我十七位兄弟的骨灰。”</p>

“程先生。” 殷忘川忽然以一种极其认真的口吻说，“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事成之后，你一定能见到赵毓。你十七位兄弟的骨灰，你程氏十三亡灵的牌位，甚至你的身后事，尽可一并托付于他。”</p>

程风盯着他，似乎想要从那双满是冰碴的眼珠子中找出一丝一毫的佐证。</p>

可惜。</p>

毫无踪迹。</p>

程风无法判断殷忘川话语的真假。</p>

殷忘川回身，望着远处，极目所及，是肉眼凡胎看不穿甚至看不见的大正宫。他说，“我向长生天起誓。”</p>

……</p>

端午。</p>

今上千秋寿诞。</p>

大正宫很久没有如此热闹过了。在京的文臣武将，诸王公，皇族姻亲贵戚，甚至连外邦使节等等，全部遵旨进大正宫。进宫祝寿的人满坑满谷，如果，此时站在大正宫至高的揽月台向下看，就可以看到人群密密麻麻的，特别像南城吴婆子烧饼上的层层叠叠的芝麻。</p>

水镜台上还有戏。</p>

一派繁华盛世气象。</p>

赵毓压根儿就没去，他从揽月台上下来，先提着一食盒蜜瓜和葡萄是去寿春宫陪着老娘和闺女吃了顿席面，随后又陪着闺女描了几张字帖，当然，他是右手写字。他教闺女秉承 ‘言传身教’的信条，从来不说空话。他想要赵格非书法好，自己绝不在旁边吃酒打牌，而是尽量陪着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