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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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军打败叛军后, 沧州百姓自然是高兴激动的。</p>

可兴奋之余，难免生出担忧。</p>

叛军烧杀抢掠，这些庆军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p>

兵痞子他们见得多了, 不管是以前沧州的驻军，还是沧王府的府兵，都是一副傲慢不可一世的模样。</p>

连本地的兵都这样, 这些来自庆州的兵，会不会更过分？</p>

老百姓们忐忑地等待命运的降临。</p>

苗海是沧州一名小小的船工, 常年在船上做活, 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p>

一个月前, 冬天到了，他们的船不再出海，他回到家里, 打算过一个舒适安稳的冬天。</p>

万万没想到, 叛军打来了。</p>

他们一个个红着眼睛，拿着棍棒, 闯进家里翻箱倒柜，把能抢走的东西全都抢走。</p>

苗海根本不敢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叛军毁了他的家。</p>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惨了, 没想到还有更惨的。</p>

听说邻居家的女儿还被叛军掳去糟蹋了。</p>

看到怀中才六岁的女儿，他不由一阵后怕。</p>

还听说有些人家的婆娘也被叛军玷污了。</p>

他看向身边膀大腰圆的妻子, 一时竟庆幸他家婆娘生得富态, 没叫那群叛军瞧上。</p>

叛军当着全城的面杀了沧州府衙官吏, 又逼迫百姓为他们宰鸡烹食，在城内大肆举行庆功宴，一个月下来，将他们的粮食消耗得七七八八。</p>

苗海都不知道这些天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p>

直到庆军攻城。</p>

当天夜里, 他们被外面震天的喊杀声惊醒，隔着门窗，外头冲天的火光都能瞧得清清楚楚。</p>

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打起来了？</p>

苗海将妻子和女儿搂在怀里，根本不敢闭眼。</p>

战斗声持续了几个时辰，到了月上中天，城中终于安静下来。</p>

苗海心脏狂跳。</p>

都结束了？来打叛军的是谁？这次是谁赢了？</p>

门外时不时传来脚步声，还有或低或高的传令声。</p>

“快！伤患都抬回营！”</p>

“这儿还有一个！”</p>

“把他给我绑住！”</p>

“军爷饶命啊，我没杀过人，我是被逼的，军爷饶命啊！”</p>

“……”</p>

苗海仔细辨认，隐约听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p>

好像是有一伙军队把反贼给打败了！</p>

苗海握着妻子的手，激动地流下眼泪：“咱们不用受那些杂碎欺负了！”</p>

妻子发着抖，泣道：“可是咱家也没余粮了，以后可咋过啊！”</p>

他们可没指望官府放粮。</p>

官都没了，谁来放粮？</p>

跟他们同样忐忑的还有很多人，他们都睁着眼等到天明。</p>

经过一夜清理，沧州城稍微恢复了一些秩序。</p>

叛军中一些恶首就地处决，其余叛军死的死，降的降。</p>

庆军伤五十余人，亡两人。</p>

虽然死了两个战友让大家都很难过，但此战大捷，军中士气极为高涨。</p>

他们训练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p>

“统领，咱们拿下了沧州城，现在该怎么办？”李树问霍延。</p>

霍延下令：“统计城中现存百姓人数。”</p>

“是！”</p>

苗海正壮着胆子想爬上院墙看看情况，忽然敲门声响起，差点吓得他从梯.子上滚下来。</p>

他没应声。</p>

敲门声顿了一下，又响起来。</p>

“家里有没有人？我们是庆州军，奉命前来剿灭叛军，现在叛军都被镇压，大家不用担惊受怕了！”</p>

巷子里一人中气十足高声喊着，整条巷子的住户都听得清清楚楚。</p>

可没人敢出声。</p>

他们怕叛军，也怕官兵啊。</p>

“大家不要怕，我们就是来统计城里还剩多少人的，大家伙儿有没有吃的，要是没有吃的，到时候可以去城门口领口粮！”</p>

苗海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p>

他是船工，见识多，以前还跟水师打过交道，胆子比寻常百姓要大一些。</p>

昨晚听了一夜，他觉得这些庆军应该不是坏人，便壮着胆子问：“真能领到吃的？”</p>

外头庆军道：“真的！大家不要怕，那些反贼都被咱们抓起来了！”</p>

看着满脸期待的妻子和女儿，苗海咽了咽唾沫，道：“小人家里三口人。”</p>

“行，记下了！”</p>

有他带头，其余住户也纷纷隔着门叫喊起来。</p>

等记录完，巷中军爷离开，再无一点动静，苗海忍不住偷偷爬上墙去看。</p>

城内一片狼藉。</p>

忽然，一列队伍映入眼帘。</p>

他们身着玄衣，迈着整齐的步伐，从街道上凛然踏过。</p>

自带一股昂扬正气。</p>

苗海对这支军队的印象更好了。</p>

他们没有强闯民居，没有凶神恶煞，他们只是在门外询问，还说可以去城门口领去口粮……</p>

等等！</p>

苗海连忙下了梯.子，对妻子和女儿说：“你们好好待在家里，谁来都不要开门，记住了！”</p>

妻子问：“你要去哪里？”</p>

“刚才军爷不是说城门有发粮的吗？我去瞧瞧。”</p>

妻子担忧道：“你真要出去？”</p>

苗海安慰她：“我刚才看了，街上没有反贼了，都是一些军爷，不碍事的。”</p>

说着拿出一个布袋子，开门走了出去。</p>

巷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住户还是不敢出门。</p>

他小心翼翼来到巷子口，左右看看，一时愣住了。</p>

军爷说城门发粮，没说是哪个城门啊！</p>

就在这时，一个小少年路过巷口，他身上穿着庆军的军服。</p>

是庆军，还是个孩子，应该不会太凶吧？</p>

苗海连忙开口：“敢问军爷……”</p>

杨继安转身：“你叫我？”</p>

“军爷，敢问哪个城门分发口粮啊？”苗海弓着腰问。</p>

杨继安笑道：“在北门，那边都在排队了，你可得早点去，要不然不知道排到什么时候。”</p>

“谢谢军爷！”</p>

见他这般和善，苗海的心一下子就定下来了。</p>

他急步往北门赶，路上还碰到熟人，熟人已经领到了口粮，正满脸欣喜。</p>

“阿海！你这也太慢了！”那人摇头叹息。</p>

苗海哪顾得上跟他寒暄，直奔北门而去。</p>

他到时，北门已经排起了长队。</p>

苗海缀在队伍后头，煎熬着等待时间过去。</p>

等排到他的时候，负责发粮的士兵给他发了一小袋麦子。</p>

苗海感激涕零，连忙说道：“多谢军爷！”</p>

发粮的士兵笑着说：“不用谢，这些粮食都是沧州的，给你们发不是天经地义嘛。”</p>

苗海哪里见过这样讲道理的军爷？心中盈满感动。</p>

却听军爷又道：“不过你们沧州的粮食已经剩得不多了，也不知道朝廷什么时候会派发救济粮。”</p>

苗海心中叹息，朝廷连派兵都拖了这么久，救济粮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下来！</p>

他捧着麦子正要往回走，却见庆州士兵们抬着一具具尸体，将那些尸体全都整齐摆放在城外。</p>

那些尸体血迹斑斑，形容惨烈。</p>

有的已经发烂发臭了，要不是不是现在是冬天，或许早就生满了蝇虫。</p>

苗海不由问：“军爷，这是在做什么？”</p>

“这些都是被反贼虐杀的老百姓。我们把他们的遗体集中放在城外，方便幸存的百姓认领。有人认领的就带回家去，没有人认领的就集体掩埋。”</p>

苗海听罢，心头不由发酸，差点落下泪来。</p>

这些庆军都是好人啊！</p>

不仅给他们活着的人分发粮食，还为死去的人料理后事。</p>

他拎着粮食，摇头叹息地往家赶。</p>

北门分发的粮食是从沧州府衙粮仓里运出来的。</p>

叛军抢了老百姓的钱粮，也抢了粮仓。</p>

六千余人，在沧州城里铺张浪费将近一个月，府衙的粮仓也没剩多少了。</p>

所以幸存的居民每人只能领到一点点口粮。</p>

继续下去肯定不行。</p>

庆军等得起，沧州百姓等不起。</p>

叛军入城后，几乎将城中洗劫一空，他们从百姓那里抢来钱粮，大肆喝酒吃肉，又对良家女子行不轨之事，简直是丧心病狂！</p>

他们自诩替天.行道，可实际做的事，同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没什么两样。</p>

如今城中多处变成废墟，百姓无家可归，无粮可食，凡此种种，亟待解决。</p>

眼下城池刚刚收复，捷报尚未传至京城，等朝廷回复还不知要等到何时。</p>

霍延索性送信回庆州，将沧州情况详细言明。</p>

楼喻立刻拟定了一个战后重建草案，写到回信里，在末尾签上名。</p>

正要装入信封，他突发奇想，从书架暗格里取出一个木匣。</p>

匣子里装的是一方精致小巧的玉印。</p>

这是霍延之前送他的生辰礼。</p>

楼喻在印底蘸上红泥，啪一下盖在信尾。</p>

信被快马加鞭送入霍延手中。</p>

战后重建计划内容不少，楼喻写了好几页。</p>

霍延本来还面容严肃地记下计划内容，等翻到最后一页，见到末尾的印章，眼中蓦然流露出几分笑意。</p>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p>

他自然希望那个人，一辈子幸福安宁。</p>

“统领，”李树掀帘而入，满脸喜色道，“殿下是不是来信了？信上怎么说？”</p>

霍延将前几页信递给他，却留下最后一张。</p>

“怎么不全部给我？”李树一脸纳闷。</p>

“你先照着前面去做。”霍延肃容叮嘱。</p>

他将最后一页纸折好，小心塞入衣襟里。</p>

楼喻写的计划还是比较详细的。</p>

战后重建，无非有几个方面。</p>

一是物资供给；二是人员安置；三是恢复生产；四是基础建设。</p>

物资供给方面，楼喻已经安排人手准备，不日就会送去沧州。</p>

至于剩下三个，得等朝廷回复后才能继续做。</p>

有庆州的物资援助，沧州幸存的百姓得以熬了好些天。</p>

年都过了，朝廷却迟迟未派出新知府，更别提救济粮了。</p>

在新任知府来之前，楼喻本来是不打算大动干戈的。</p>

可眼下这情况，又不能弃沧州百姓于不顾。</p>

朝廷等得了，沧州百姓等不了。</p>

楼喻左思右想，终于决定不再等下去。</p>

他携带大批物资以及匠人，领周满等一千府兵，从庆州赶往沧州。</p>

庆州界内没有大股流匪，沧州叛军被俘，自然也不会出现流匪，这一路上都很顺畅。</p>

庆军依旧在城外驻扎，只有小部分留守城内。</p>

楼喻到时，霍延正带人在城内清理残局。</p>

叛军烧杀抢掠，不少民居都被烧毁，独留一些断壁残垣，根本无法住人。</p>

就算日后重建，也得先收拾清理出来。</p>

这段时日，庆军的所作所为，沧州百姓都看在眼里，刻在心里。</p>

他们入城后没有进行任何抢夺，他们从叛军手里解救了被欺压的老百姓，他们默默无闻地清理城池。</p>

因为这些，沧州百姓大多自发听从庆军指挥，同他们一起重建家园。</p>

说是重建，但如今沧州城内百姓十不存五，城外乡野遭受抢掠更加严重，不少百姓都逃离家园，说不定再也不回来了。</p>

能逃走的大多是青壮年，留下来的多是老弱病残。</p>

没有足够的劳动力，重建怎么开展？</p>

总不能所有事都由庆军来做吧？</p>

他们天天也很忙的。</p>

城门被撞破，要换新的；房子被烧毁，要建新的；府衙被破坏，也得重新修缮。</p>

凡此种种，都需要许多原料和工匠。</p>

好在楼喻这次带来不少物资和匠人，可以提供短期援助。</p>

霍延快马赶到营帐，掀帘而入，就见到楼喻伏案写字。</p>

一阵寒风见势钻入。</p>

楼喻抬起头，眉眼皆生笑意：“你这仗打得也太快了，快来坐。”</p>

“殿下怎么来了？”霍延在他对面坐下。</p>

楼喻道：“我总得亲自来看看沧州城什么样子。阿蔚怎么样了？”</p>

“前几日沧王、沧王妃下葬后，他就一直待在府中。”</p>

霍延言简意赅，他对其余人并不没有太过在意。</p>

“等会儿我去见见他。”</p>

楼喻单手支颐，望着霍延，“朝廷下令沧州事务暂由‘韩昀’代理，在新任知府来之前，咱们还是可以做点事儿的。”</p>

“嗯，府衙相关书册我都整理好了。”霍延道。</p>

楼喻由衷感叹，霍延总是能提前猜出他的意图，并默默执行。</p>

他确实需要翻阅沧州府的一些文书及案册，了解沧州府各行各业的情形，才能采取更加具有针对性的重建措施。</p>

“那就先去府衙。”楼喻兴冲冲起身。</p>

霍延问：“倘若到时候新任知府要与‘韩昀’交接事务，该如何？”</p>

“不如何。”</p>

楼喻已经考虑过了。</p>

朝廷之所以迟迟不能定下知府人选，可见有很多人不愿过来，愿意过来的又没有背景资历。</p>

如此，最终的结果无非有三。</p>

一是，朝廷故技重施，既然韩昀能够总管两州军务，那么郭濂也可以总掌两州政务。</p>

二是，朝廷最终决定派遣新任知府，但这个知府原本无权无势，只是个小人物。</p>

三是，有权有势又有胆量的人，主动请缨来当沧州知府。</p>

一和二对楼喻来说是有利的，在这两种假设下，他都可以顺利掌控沧州。</p>

三就有些棘手了。</p>

虽然真正的韩昀没死，但楼喻也不指望他能配合自己演戏。</p>

韩昀不出面，新任知府怎么可能看不出端倪？</p>

只要一封奏疏，楼喻所作所为就会暴露得彻底。</p>

但楼喻已经暗暗做了决定。</p>

“只要对方配合我重建沧州，我便与他井水不犯河水，要是不顾百姓生死，只顾着参我一本，那就……”</p>

余下的话楼喻没有继续说，霍延却听明白了。</p>

他不觉得有什么。</p>

要成大事，总是需要流血牺牲的，不管流的是己方的血还是对手的血。</p>

两人一同前往府衙。</p>

府衙大部分官吏都被残忍杀害，只有小部分正巧因外出办事，反而躲过一劫。</p>

在庆军的指挥下，小吏们仔细清理府衙各处。</p>

内堂是知府及一众官员的办公室。</p>

叛军洗劫后，这里书架桌椅倒了一地，有不少书册被撕毁烧毁，满室狼藉。</p>

眼下已大致恢复原样，只是有些被损毁的书册已经很难还原了。</p>

楼喻快速翻阅案册，稍稍了解了沧州的基本情况。</p>

沧州基本都是平原，地势平坦，有河流经过，是以耕地众多，农业相对比庆州要发达。</p>

沧州同样靠海，但和庆州的区别是，沧州没建盐场，而是在海岸修筑了海运港口，是以沧州的造船业和海运业非常发达。</p>

有了对外港口，沧州的经济便富庶起来。</p>

楼喻几乎瞬间想到了沧州的用处。</p>

庆州而今生产出不少工业产品，若是想对外贸易，现在这世道，陆路运输不仅效率低还危险，走水路比较好。</p>

沧州有大船，有海港，他若能掌控沧州，便可将庆州的工业品运到南方换取稻米等粮食。</p>

南方偏远，稻米一年两熟，甚至一年三熟，而且尚无战乱，百姓应该有不少余粮。</p>

起义军大多在北方流窜，暂时也不会想着往南方去。</p>

他越想越觉得这条商路有戏！</p>

更何况，沧州耕地众多，土壤肥沃，他可以将沧州发展成一个粮食生产基地，为庆州的工业发展提供一个坚实的后盾。</p>

他眉梢带喜，将这条思路分享给霍延，然后问：“你觉得如何？”</p>

霍延见他高兴，便也高兴起来。</p>

“殿下欲向南方运销哪些工业品？”</p>

楼喻道：“玻璃器皿和纸都可以。”</p>

主要是玻璃日常用品和玻璃工艺品。</p>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摸索，工匠们已经掌握了一套相对成熟的玻璃品制作工艺。</p>

他们可以吹出不少精致美观的玻璃器具。</p>

可以想象，若是桌案上陈列一套晶莹剔透的玻璃茶具，引得客人大为赞叹，主人家定会面上有光。</p>

除了茶具，玻璃还能运用到生活各个方面。</p>

他就不信老百姓不动心。</p>

“殿下想做什么都可以。”</p>

霍延神色柔和，眸光温软，冲淡了前几日战场残留的锋锐之气，整个人俊美得不可思议。</p>

年已过完，他都十七了。</p>

初见时霍延才十四岁，彼时他家破人亡，受尽折磨，浑身长满了刺，对谁都冷若冰霜。</p>

想到这，楼喻情不自禁笑了起来。</p>

霍延问：“笑什么？”</p>

楼喻调侃：“我说什么你都听？”</p>

“不是。”</p>

楼喻故作惊讶：“你敢不听我的？”</p>

霍延无奈摇首：“端看殿下说的是什么。”</p>

像之前在京城以身犯险这种事，是断然不能听的。</p>

他态度过于正经，楼喻觉得逗着没意思，便放过他，起身道：</p>

“随我一起去沧王府吧。”</p>

他算是沧王的侄子辈，去拜祭一下也是应该的。</p>

还有楼蔚，毕竟有点交情，不能不闻不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