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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氏一族,可以跟着我们离开这颗星球,不过需要化作天狐原型——远望号上的空位或许能装得下两千只天狐,但装不下两千个人。”
青丘本地时间,早上7点。
当夜幕逐渐消退的时候,照亮天际的并非是阳光,而是一道道于沉闷雷鸣声中绽放的闪电。
就在漆黑的天地和雨声之中,身穿玄青色道铠的顾泽川步伐沉重地行走向顾氏一族的聚集地,雨水沿着铠甲的缝隙流淌。
他的脑海中回荡着苏昼的声音,那是青年在不久之前在远望号中得到的消息。
“——其他的青丘人,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远望号是一艘科研舰,这艘飞船上的战斗人员实在是太少了,我们必须回到地球后禀报官方,将主力带过来,才能彻底击溃天魔。”
苏昼的言语简单而利落,无论谁都能轻松理解他的意思,顾泽川自然也不例外。
——这很正常。
如此想到,顾泽川开始在聚集地中召集顾氏一族的各个长老和代表。
作为最初与苏昼等人相遇的青丘人,如今的顾泽川是青丘人与远望号之间的中介,他已经取代一位位受伤亦或是年纪太大,精力不济的长老,在这漫长的十日迁移过程中,成为了顾氏一族的发言人。
——毕竟,面对整个世界数以十亿计的天魔,想要用一艘飞舰的兵力去对抗它,的确是太过分了。
所以,雨幕之中,在林木壁垒形成的一处遮雨大厅中,作为发言人的顾泽川用最严肃的语气,对被召集而来的长老和代表们,说明远望号一方的建议。
登时,便能听见声音嘈杂了起来,许多人面色微变,他们开始在私下讨论,表情带着惊讶,失落和哀伤。
——只是,怎么说呢。
总是感觉,有点遗憾。
“没办法……我能理解。”
“的确,这是理论上唯一合理的选择了。”
“只能离开吗?只有我们吗?”
能听得出来,台下顾氏一族代表们的声音有失望,有理解,也有赞同和叹息,但唯独没有的是拖延。
毕竟此时此刻,距离天魔前锋抵达营地这件事,只剩下十五个小时,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拖拖拉拉——而在紧急情况中迅速做出决断这种事,对于生活在这个充满了危机和突发灾难的世界的青丘人而言,完全就是本能,他们当然知道什么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毕竟,在他们来到远望号的所在地,看见飞船的实际大小之时,绝大部分聪明的青丘人就已经明白,这一次中央神庭的使者的确人数稀少,其中还有大量没有战斗力的‘学士’。
这样一艘没有多少武装的飞船,面对铺天盖地的天魔集群,的确没有办法。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希望诸位长老和代表可以迅速将这个消息告知大部分同胞……请务必通知到每一个人!”
重申数遍,就在有些口干舌燥的顾泽川准备结束自由讨论,让所有代表回到聚集点召集民众集合,预备登舰时,他突然听见了一句不知道究竟是谁说出的话。
“算了吧。”
最开始,在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顾泽川还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放弃吧’,顾氏一族的确不应该继续呆在这个世界了,应该走了。
“算了吧。”
而随后,被派来与顾泽川一齐,协助顾氏族人集合登舰的刘武心也听见了这句话。他则是觉得这是一种无奈的妥协——既然地球(仙神)一方的实力的确不够,那就必须放下对天魔复仇的想法。
但很快,他们就都意识到,这两个猜测,都并非是这句话真正的涵义。
算了吧——这个简单的词汇,此时正与登舰离开的消息一同,在整个顾氏族裔内传播。
简陋的营地内,在听见诸位长老和代表传播的,要随同飞船一起离开青丘星的消息后,正在自己帐篷中,沉默整理着手中法器的中年男人微愣了一瞬,而集体厨房内部,孤寡的女人闻言也停下手中正在切菜的活计。
然后……他们便走出自己的帐篷,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开始汇聚。
那些满身伤痕和皱纹的老人;使用道铠义体,腿脚亦或是双手残废的人;以及那些本就独来独往,不怎么与其他人接触的人,他们聚集在一起,来到了林木堡垒的前方,就这样在黑暗,雷光和雨水中,沉默的等待着什么。
“你们为什么待在这里?”
察觉到这明显不对的气氛,顾泽川急忙赶到现场,他来到这一批在雨水中等待的人群前困惑地询问:“为什么还不去准备离开?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的疑惑并不仅仅是代表自己,也是代表远望号,以及顾氏一族的其他人。所有人都困惑他们的行动。
而面对顾泽川的询问,等待的人群摇了摇头。
“算了吧。”
这些聚集在一齐的人们,他们齐声呼喊道:“我们不想走了。”
“我们想要留下。”
“咳咳……仙神们的飞梭,空间也是有限的吧……我感觉,我这个老头子上去也是浪费,不如留下来。”
这是一位老兵。
他脸上和身体上的皱纹和一道道疤痕混合在一起,令人无法分辨,年轻时受伤损失的精气,令他年老时无法维持壮年的体态。
这位老人在雨中咳嗽了几声,他笑着说道:“我没必要和年轻人抢位置。”
“我,我实在是不,不想走……”
这是一位有些结巴的汉子。
他的右手齐肘而断,装上了一根做工粗糙的铁钳,而他的另外一只手紧握着一柄锤子,似乎之前正在干什么敲打锻造的重活。
即便是说话不太通畅,他的语气仍然带着难言的苦涩,男人紧握手中的铁锤,结结巴巴地讲述道:“我老婆,我女儿,都,都死在了这里……我没办法抛下她们……没,没了我,她们会寂寞吧,我不敢走啊……”
“是的,我也没有亲人了。走感觉也没什么意义。”
说这句话的是一位铠士,她语调淡薄:“不如留下来,好歹还能做点什么。”
这位女性修行者的声音尖锐而冷漠,甚至带着一丝刻薄,但这冷漠与刻薄,更多是用来保护自己的外壳,而就在这位铠士说完后,又有其他的声音小声嘟囔着自己的理由:“他被抓去镇灵塔……命火没灭,他还没死,我一定要找到他……”
“是啊,我还有远房亲戚在有苏氏那边,我亲人全死光了无所谓,但他们还不知道仙神们归来这件事……”
大雨倾盆。
一颗颗冰冷的雨滴击打在人身上,然后破碎,溅起的水珠形成一朵朵微小的水花,从人群的头发上滴下,又或是沿着侧脸亦或是鬓角滑落。
在细密而嘈杂的雨声中,这些议论声声音很快就淡去。
但是那一股意志却从未消散。
——算了吧,我们不想走了。
所以,就在这嘈杂的大雨之中。
顾泽川,再一次的受到震撼。
在亲眼目睹苏昼斩杀三千万天魔后,这位年轻的铠士的心灵,再次因为这短短的一句话而感到触动。
——我们想要留下。
这些人平静阐述着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他们是老人,残废人,退役的铠士,以及再无前路的修行者。
他们是早就死掉了妻子儿女的丈夫,失去了丈夫儿女的妻子。他们是早就失去了亲人友人,在人世徘徊的孤独者。他们是在意的人已经被抓去镇灵塔,对悲哀结果心知肚明的逃避之人。
他们就是那些,连电子冥府都没有办法挽回悲伤,彻底失去了一切,就连未来的光景都已经无法去想象,可怜又可悲的家伙们。
而此时此刻,这些家伙就这样站立在林木壁垒,站在远望号飞船之前,聚集在一起,想要对‘仙神们’致歉。
为什么是致歉?
因为他们放弃了一路艰辛迁移而来的目的,放弃了刘武心等人一路带领的努力。
所以朴实的他们感到愧疚,想要前来道谢,然后致歉,离开。
而顾泽川,就站立在这样一群人的前方,沉默不语。
“……所以说,你们想要留下?”
当苏昼得到顾泽川发来的消息,来到现场之时,哪怕是寂静的队列也为之振动,所有人都惊呼一声,然后敬畏地对这位尊上低下头颅。
不是因为其他,仅仅是因为他拯救他们于危难之中,并杀死了无数天魔——单单就是这份力量,这份付出,便足以令他们感到敬畏与给予尊重。
很快,苏昼在得到众人肯定的回答后,便转过头,看向身侧白发的狐人。
苏昼凝视着这位自己遇到的第一位青丘人,也是一位勇敢的,负责的,敢于面对自己责任,可以对统领阶天魔拔剑,挺身而出的勇士。
他疑惑地说道:“你也要留下?”
“是的,尊上。”
已经下定决心的顾泽川面对苏昼,他同样低下头,但语调清晰且坚定:“您需要我们隐藏起来,反抗天魔,为您的再次到来留存火种——尊上,我们的留下并不是无意义的冲动,而是有意义且有必要的行为。”
“不管怎么说,我们青丘人,我们顾氏一族,不应该就这样,心安理得的接受仙神的救助,心安理得的享受安全……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代表青丘人的奉献!”
可是你们的奉献已经足够多了——
心中如此想到,但苏昼没有说话。他只是凝视着对方,然后抬起头,环视那一片仍然停在原地,等待苏昼回应的人群。
坚毅,和决心。只能从他们的脸上看见这两种情绪。
“我明白了”
所以苏昼叹了口气,他点头,认真对所有人道:“但这样的话,你们现在就应该立刻离开——不是驱赶,而是建议。”
“十四小时后,天魔的前锋就要抵达,你们大概还有十到十二个小时左右的逃离时间。我们会留给你们一些工具和技术,但是你们现在就应该马上走,避开天魔的合围。”
苏昼对所有人重复了几次这句话,很快,这些决定留下的人便都得到了一份简易的求生装备,高压缩食物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这些都不是法器,但也正因为不需要使用灵力,没有灵气波动,所以在躲藏求生的时候反而好用。
甚至其中还包括教导怎样打洞,挖掘出山间安全所的小手册,这是临时打印出来的技巧总结。
对此,所有人都欣喜的赞颂苏昼乃至于中央神庭之名,他们当然能看得出来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装备和建议,是无数智慧的结晶,在野外独自生存时是多么的有用。
“不愧是神庭啊。”
而旁观着这一幕,顾泽川不禁感慨。
“我们不是中央神庭,我们是地球人——详细一点的说,就是正国人。”
虽然解释了,但是苏昼知道,对于青丘人聊这个并没有任何意义,他看向顾泽川,不禁再次叹了口气:“你真的不走吗?”
“你还很年轻,而你姐姐虽然失去了肉身,但灵魂也在冥府里面,算不得真正的死亡……你和那些一无所有者不同,有着活着的理由,而且现在活着,以后还能有更大的作为。”
对于苏昼的劝告,顾泽川侧过头,与苏昼对视,他有些无奈的回复道:“但是尊上,让那些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人再去牺牲一次,这样实在是太过分了……”
“更何况,倘若没有我这么一个正常人来带领的话,这些孤老寡残份子怎么可能真的行动起来?他们根本就没有力量,所以需要我带领他们……好吧,或许不需要。但是我觉得,我必须留下。”
白发的狐耳青年认真地阐述自己的想法,而说到后面,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灿烂地笑道:“总之,您能带着‘魂渊’中的灵魂离开,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
“在您离开青丘国的这段时间,我会带队坚持到您归来的,尊上。”
听见这样的答复,苏昼不禁皱起眉头。
他缓缓回答:“是这样吗?我理解了。”
虽然口中如此说,但是已经发动的无想之心,却能够听见顾泽川内心真正的想法和目的。
——那是名为希望的声音。
希望,是能够杀人的。
无光的黑暗,和微光的晦暗间,有着极大的区别。
原本青丘人,所看见的就是黑暗。他们在无边的黑暗中苟延残喘,死亡只是家常便饭,即便是死去了亲人,也只能擦干眼泪,继续低头吃饭——因为食物很珍贵,不容浪费。
那时候,无论是谁的牺牲,都无法令人看见曙光,再怎么战斗,都感觉全无意义。
而现在,青丘人却是所看见的,便是晦暗的光。
源自中央神庭,名为仙神的光明出现了。
希望出现了。
因为知晓未来,会有来自中央神庭的仙神为青丘人来复仇,所以现在即便是面对死亡也更加从容。
因为知道中央神庭还没有放弃青丘,所以即便不要了这么一条命性命,牺牲生命也毫无畏惧。
正如同此时的顾泽川那样,那些选择留下的青丘人,心中又有了旺盛的斗志——他们不再畏惧死亡,因为他们的牺牲此时已经有了意义。
林木壁垒之内,避雨大厅中,就在所有人已经离开时。
突然地,顾泽川对着苏昼,非常直接的跪下。
他拜服在苏昼脚下,深深地低下头。
“请不要阻止我的跪拜,尊上。您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仙神。”
他一开始,就开口阻止苏昼的意图扶他起身的动作:“我跪下,是因为您为我族所作的一切——因为常年战乱和迁移,我们丢掉了所有礼仪传承,所以我并不知道,在不跪下的情况下,该用什么‘礼法’,对您表达我由衷的敬意。”
而在之后,他洒脱地重新站起。
顾泽川和苏昼几乎一般高,算上狐耳,大概高那么一点。他与苏昼平视,而目光中,已经没有之前亲眼目睹苏昼屠杀天魔时的恐惧和敬畏,只有一片坦然。
他认真道:“我会将仙神再次出现的消息,告知其他所有的青丘避难所,让他们知道青丘人并没有被神庭放弃——仅仅是这个消息,便能燃起火种,那些早就颓废堕落的避难所将会再次拥有斗志,所有青丘人,将会尽可能的联手撑过这么一段时间。”
“我相信如此。”
对此,苏昼无言,他只是深深地注视着顾泽川,没有作出回答。
时间流逝。
十二小时后。
地球时间,2017年,10月20日,上午十点。
紧张忙碌的飞船引擎测试工作已经进行完毕,辅助发射法阵也已经准备结束——在灵能引擎再一次重新点火后,银蓝色的灵能喷流开始在整个飞船的所有矢量喷口中涌出,于宛如雷鸣的巨大气流轰鸣声中,恐怖的推动力令整个飞船都缓缓从地表漂浮起来,调整稍后的发射方位。
和在地球时的挪移法阵直接传送进入太空,以及在青丘四上的低密度大气中点火起飞不同,飞船在青丘星这样有着一般大气,更强重力的星球上启动,需要更多的准备。
不过幸好远望号有相关的辅助法阵设计,可以在没有各类发射架和电磁轨道的情况下,也能够勉强飞起来。
此时此刻,距离天魔前锋抵达此处,还有两小时。
雷达之中,距离最近的天魔是从西北处涌来,来自连翼海方向的大军,它们的数量铺天盖地,可谓是重兵压境。
现如今,几乎所有的顾氏族人都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各种天狐,它们在之前就已经进入了飞船——铠士们褪去了铠甲,普通人褪去了衣物,为了生存,青丘人抛下了自己所有的行李还有文明的造物,甚至是自己的人形。
毕竟除了书本和各类典籍,远望号上已经没有其他多余的空位。
这并没有什么可耻的,因为对于一个种族整体而言,存续就是最大的战果——就如同青丘四上的那些冰狐那般,有谁可以说他们卑微?只要记住自己的职责,活着这件事本身,便正是人类勇气的荣耀和象征。
苏昼与顾泽川一齐站在距离飞船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山巅,一道断崖崖顶,俯视着这一幕。
苏昼站立在此处,他将目光从飞船上挪开,环视周围的整个世界。
深绿色的丛林被迷蒙的雾气萦绕,晦暗的天空遮蔽所有阳光与星光。
在这看不见太阳的阴雨和黑暗中,远方无尽的天魔集群正在急速地压来,虽然现在仍然无法看见它们的影子,但是那庞大到宛如山岳晃动的灵力波动,在此处已经能够清晰的感应到。
世界摇摇欲坠,天地正在倾覆,黑云压城城欲摧,万千敌众即将到来。
顾泽川则是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阴郁地看向顾氏一族原本居住的避难所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但却是充满了他童年回忆的地方。
一种充满苦难,被微光笼罩的幸福在那里萌芽……天魔没有袭击的那些年中,日子虽然不好过,但是那段有着朋友,长辈和姐姐光照的时光,却也不能说是无法回味。
“我和姐姐,算得上是孤儿……族内的大家照顾着我们长大,毕竟如果不是族内照顾,哪怕是姐姐再怎么辛苦,也不可能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找到一份种植员的工作,而我也不可能在那种家境下得到和修行相关的教育,进而成为铠士。”
注视着顾氏避难所原本的方向,天狐青年的语气无比复杂:“所以当我长大之后,每次看到其他人需要帮助时,我都有一种难以抑制,想要出手相助的冲动……我选择成为铠士,和天魔战斗,就是想要守护我的家人……所有的家人。”
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但是,我已经学到了。”
“有些时候,你就是无能为力,没办法改变什么,所以必须学会放弃。”
对此,苏昼只是用最简单的话语,挑破了对方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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