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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章 不明
“我看老先生身负贵气,神态雍容,应该不是行商的客旅吧?”小吏好奇道。
刘理顺的仆人颇有些自得道:“我家老人乃是致仕归乡的朝臣。”
这年头读书人的影响力依然很大,虽然陛下用人,喜欢用新人,新官员在朝中的占比也越来越大,但朝中的核心要务,还是以当年科举取士中走出来的大佬为主,而且这些人经过科举的研磨,宦海的沉浮,本身就比那些新官要强太多。
是故,哪怕是徐梁有心推动新制,其科举制度的影响力,也不是一日两日便可以消失不见的。
小吏连忙朝着刘理顺作揖行礼,刘理顺只是点了点头。
“大人驾前侍奉陛下,如今致仕归乡,肯定有些事情不甚明了。小子与您说道说道,也好少些麻烦。往前头走不过十里,便有驿站可以休息,不过规矩略有不同。”见刘理顺眼中有些疑惑,小吏道:“若是在职的官员,需要有本部堂开具的文书,由本县与该部核算。若是致仕归乡,也须如是,不然一应开销,需要自己会钞的。”
刘理顺一听,就知道新皇肯定已经整顿过驿站了。说起来,驿站这东西存在了几百年,一直说整顿,嘉靖朝就有人想要这么做,可惜皇帝忙于修仙,不愿意管这种小事,到了崇祯朝,索性来个一刀切,还逼出了个李自成。倒是没有想到,陛下的动作这般迅速,到如今连县里已经改制完毕了。
“这位小哥,请近前说话。”刘理顺忽然开口道。
那小吏没有迟疑,连忙上前,再给刘理顺行礼,“请老大人吩咐。”
刘理顺摸出牙牌放在桌上,正面是个“文”字,表示他的文官身份。翻到背面,刻着刘理顺的姓名、官职、品级、籍贯等等,就如后世介绍信一般。那小吏看了脑袋一胀,连忙再行礼道:“卑职见过老大人。”
“坐。”刘理顺面色温和,收起牙牌,道:“你说这里不收税,那之前说的免税是……”
“回老丈夫,只要治下人等为公家出力,或是直接给付工钱,或是折价免税。这免税票可以免工商税,也可以免田税。”小吏口齿伶俐:“说是免税,其实就和抵税也没甚不同。”
“日后若是官府给她修了屋子卖茶水饭菜,可收税么?”刘理顺又道。
“这是两桩事体,修屋舍店铺是看店家的经营额度和态度。
比如巧儿姐家里,若是做到了一年五十两,则额度够了。只要饭菜弄得干净,锅碗洗得干净,过往客商用的高兴,这态度也就到了。如此官府便会给她起个牢固的场所,继续做这买卖。若是她做不到这两条,尤其是饭菜料理得不干净,以次充好、缺斤短两,被人告到县里,那屋子还会收回来给别家用的。”
“至于收税,只要经营额每年低于三百两的买卖,都是免税的。”吴小吏说完,补充道:“这是陛下定的规矩,不独独我们县,府里也是如此,听说凡是老光复区,都是这般的。”
“你是生员?”刘理顺问道:“怎不穿澜衫不戴方巾?”
吴小吏尴尬笑道:“卑职曾读过几年书,赶着前两年考了个甲等文凭,又在河南行政学院读了三个月的书,这才分到这儿做个吏员。像我这般的吏员县里怕不有上百个,哪里是生员。”
刘理顺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了。
吴小吏感觉到这位阁部大佬似乎心事沉沉,连忙举手告退,匆匆牵着驴往别处去了。他很珍惜自己这份工作,若不是陛下广开学路,以他进学的程度,日后只能去人店里当个伙计,过上十几二十年熬个掌柜出来,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刘理顺根本没有注意到小吏的离去,只是琢磨刚才听来的话。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车,更不记得是何时在驿馆里住下的。直到老家人来归还牙牌,说是已经办好了县衙的文书,刘理顺才回过神来,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了。
“臣刘理顺言:臣闻洪范八政,食货居其首。今国家动荡方安,内无寇患,外弭边戎,当此之时,该以足食通货为要务。臣以为:罢大工,停徭役,则民力足,可务稼穑。故能丰仓廪,免饥饿,此足食之道;去聚敛,减税赋,则商有余力,百货自通,此通货之渠。
“臣此行归乡,沿途听闻,有地方不以朝廷法度行事,而以刻薄聚敛为功。年入三百两之家,则为课税之户。何其骇然之说也!南都江浙、吴松闽粤,其商贾量万出入,其本大如此,若以三百为数,则人人需纳税矣!而商贾求十一之利,又有舟陆之厄,其利甚薄,焉能再负重税?商路不通,而民用匮乏,邦本之隐患也!”
刘理顺叫家人取出纸笔,就着蜡烛写下奏疏,仍旧难解心中忧患。他本想索性再回京中,犯颜直上,可又有些力不从心,大势难回的意味。相比艰辛的国政,似乎江南水乡的天伦之乐有着更强的吸引力。
刘理顺一直坐到了天亮,方才将奏疏小心翼翼叠了起来,交给家人,让他速速返回京师,递入通政司。
“那老爷您呢?”
“我在此地暂住几日,等你回来。”刘理顺道。
那老家人心想以老爷天启年间的进士资格,就算致仕了,地方守牧也少不得要送来拜帖聆听指教,断不至于会有亏待,便也放心地重又北上。他却不知,从京师到山东这一路上的州县都只有两种官:戴罪立功的罪官,以及新制度的新官。
前者名为罪官,往往都是胆小怕事之人,戴着着戴罪立功的帽子,只敢小心本分地做自己手头上的事,余者不敢踏错一步。后者则是出身问题,这些人多是生员,罕有举人,对于进士从来都是敬而远之,怎么可能来巴结刘理顺。
刘理顺落脚的河间府任丘县正是新官出身,深谙地方为官之要,重在民安财丰,而且陛下尤其忌讳官场往来,但有公事交往也不能宴饮聚会。
而且又因为他在陛下身边儿呆过,有自己的消息网,时常能够接到某某同僚被免官罢职、逐出不用的消息,而且谈不上罪名,只说是沾染了旧官场习气罢了。
任丘县想想自己的时文水平,若能在五十岁上得中乙榜就是祖宗积德了。而一个生员想在大明当官?这简直是痴人做梦!现在这痴人之梦竟成现实,焉能不好好珍惜?更何况现在已经有新官出身的同伴做到了布政使,真正的封疆大吏!自己未尝不能再进一步。
因此上,焉能因为不认识的老头就坏了自己的前程?
任丘县在得知刘理顺要在驿馆多住几天之后,提笔给驿丞批复道:“食宿无非钱钞,偏我囊中羞羞。仍照章程接待,自去别处揩油。”
任丘县的打油诗很快就通过驿丞之口,在一个不小的范围内传开,乃成一则新出炉的官场笑话。然而此官场非彼官场,同样是官场中人的刘理顺却丝毫不曾得闻,真可谓井水不犯河水。
刘理顺其实没有占公家便宜的意思,只是高洁得脱离尘世……换言之,有些生活不能自理。
当驿丞跑来跟他讨要食宿费用的时候,刘理顺先是意外,问清楚规矩之后很大方地给一锭五两的小元宝,这让驿丞喜出望外,在接下去的日子里当他祖宗一样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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