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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晟……窦伏苓在心底喃喃着这个名字,忽而起身从堆在案上的被褥下抽出一本她尚未翻阅完毕的地理志,搁在被褥上,借着烛光轻轻翻开。只是上头所绘的地图终究只有前朝郡国,并无梁国之所在。
只是却有个梁州。
伸手犹疑地一路由司隶往东,食指在豫州、翼州、兖州交汇之处打着转儿,她望了望卫谚,试探问道:“先前读地理志的时候,我依稀记得梁地……是这一处?”
卫谚顺着她的手望去,只见眼前人一手支颐,一手轻点着身前的书册;他的身量比她大些,即便坐着,亦比她高了半个脑袋,微微抬眸,便能将她柔顺的发顶收入眼底。目光流转,撞入眼帘的便不再是一水儿乌黑的青丝。她的额头生得饱满,一对儿细长的柳眉浅浅地印在上头,朦胧若远山含黛。她的眼眸微微朝下阖着,令他看不分明里头的神色,可他却能将挺秀的鼻梁与丰润鲜红的唇印在脑中,阖眸,浮于眼前的便是一片艳色。
这样的一张眉目,虽不至摄人心魄,却是直直劈开了他这些年日益寒凉斑驳的心,集中了底下最软的那一处所在。
就好像,那年他不过是十五六的少年郎,在窦府后院的墙下头次见到窦伏苓,小丫头拿着鼓鼓囊囊的荷包,从墙头摔了下来。他好心将她抱起扶正了,正欲离去,哪想这小丫头见着他却是不怕,只将周身的剐蹭小痛化作一张过分甜腻的笑脸,毫无戒心地把手头的荷包塞到他手里,道:“我时常见你同我大兄一起!这里是阿姆做的葚子糕,母亲不让我见大兄,哥哥替我给他吧!”他蹲在她身前,还未答应,小丫头又从荷包里取出一枚葚子糕,送入他口中:“哥哥也吃一块!只准吃这一块哦!”
彼时因跟了先帝行世人眼中的不韪之事,他为宗族所不齿。他不喜回长安,因世家大族避他如蛇蝎,连武安侯亦不愿认他,偌大一座城,却无他的去处。唯有师出同门的窦伏婴肯将一颗真心赋予他,收他数夜。
这世间,唯有孩童之心最为纯粹。他那颗愈渐冷硬的心,却因一个浑然不谙世事的小女娃,狠狠地跳了跳。尚未及冠的年纪,他便因自己心底的满腔少年热血遍尝世情冷暖,唯有窦氏兄妹,愿毫无保留地对他笑,对他好。
实则今日窦伏苓于山谷内的事体,他从韩鄢红栒口中大体猜到了七八。在韩鄢赶到之前,她究竟是如何凭着一人之力带着萧琅同崴了脚的栾徽风躲过刺客的追杀?
她也不过十六七啊,理应是养在深闺院里不知愁的娇憨年纪,却偏偏被刺客追着落了崖,生生被推到了生与死的一线之间。
于此种境况,寻常男子尚且易方寸大乱,她却做得如此好。
在蚕室后殿外见到牵着萧琅的窦伏苓,他只觉“轰”的一声,那颗悬了小半日的心终于宛若重石般落下。
虽发髻皆散衣衫尽毁,可那张芙蓉面上却仍带了强自镇定的神情……什么时候,她竟变得连他都不认识了?让他蓦地于心疼之间无端生出一股微妙的陌生与欣佩。
白云苍狗,当年喂他葚子糕的小丫头眼下竟已这般大,就这样与他对坐于灯下。当年他一心谋求心中抱负,她却只知葚子糕;而今他心怀天下事,她已能在刺客刀兵前独当一面了。
喉头略微动了动,他握住她的手,将那白玉般的手带到豫州的位置,哑声道:“在这儿。”
窦伏苓满心满眼地扎在眼前的地图上,并未发觉卫谚愈发深邃的眸色。望着手头指的方位,她轻轻挣开他的手,又放回原处,一点一点地敲着书册,若有所思道:“的确是个富庶的好地方……诶?”正说着,她忽然在手边见到个熟悉的地名。心头讶异,她猛地抬首:“睢阳?你的……封……邑……”
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卫谚幽深的双眸,本含在嘴边的话,却被他眼底灼灼的情感下了回去,只剩下轻若蚊蚋的喃喃。
见窦伏苓倏地变了语调,卫谚当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收回目光,尬尬地收回手,拂过自己的鼻梁。借着宽大的广袖掩了大半的神情,他闭起双眸,强压下心底异样的情愫。
再睁眼时,眸底复又是一片清明。他朝着窦伏苓颔首,沉声道:“睢阳从前便是梁国治下,后被先帝划了出来,封给了我。”
实则当年先帝登鼎后,从未有过一刻对梁王掉以轻心,将睢阳定为他的封邑,亦是有意为之。梁王晟亦有谋虑,不会愣头愣脑地将失地的恼怒全冲到卫谚一人头上。便是自那时起,梁王不再刻意遮掩自己的夺嫡之心。朝廷虽洞悉了他的贰心,却又因查无实证,师出无名,终无法一举歼灭之。而此间种种,一则太过错综复杂,二则终究是朝堂事,他却不想同窦伏苓细说了。
闻言,窦伏苓愣了愣,待要再细思,却突觉脑中疼痛。
“嘶……”她轻轻蹙眉,敛起双眸,抬手轻轻揉着眼角。卫谚见了,当即探出手,欲替她揉揉额角,却在触及她发丝的那一瞬,顿了顿。
他从来将她视作幼妹,故而行至言语从无避讳。可于一室的温软暖意与跃动烛火下,他头一遭意识到,她终究不是当年那个捧着葚子糕的女娃娃了,她已然长成,是与他又夫妻之名的外姓女子。
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一并收拾起心底弥漫开来的心旌摇摇,卫谚从她手中收起地理志,同案角的灯烛一并放至妆台前:“夜已深,早些歇下罢。若头还疼,便差人来支会我。”
未等窦伏苓再说什么,他便自觉地抱起桌案上的被褥,行至插屏后,将红栒唤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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