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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杨时毅的原配夫人去世后,杨首辅再未另娶。

而他夫人去世的时候,独子杨盤才是总角年纪。

杨大人从来不苟言笑,加上公务繁忙,有时候数日不见人,对于杨公子的关爱自然缺了很多。

且又有家中老夫人从小溺爱,杨公子的性情未免给宠的有些骄横。

虽然杨时毅也曾管束过,奈何杨公子似乎并没有学到杨时毅的才干能耐,虽然算是系出名门,如今却只在五城兵马司中的北城衙门担任主簿一职。

不过这也因为杨时毅并没有十分的偏私,毕竟他身为当朝首辅,若是稍微用一点自己的权力,也能扶持杨公子青云直上,至少官在五品之上也是寻常。

也因为得不到父亲的助力,杨公子对于杨时毅并不是十分的亲近,父子之情颇为淡漠。

尤其在阑珊的身份暴露之后,天下之人都在议论工部的女官,有的当作笑谈,有的觉着是传奇。杨公子自然也听了许多闲话。

对他来说,父亲这般重用一个女人在工部,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却不管不顾,实在叫他情何以堪,久而久之,外头虽看着还好,心却越发的变歪了。

其实以杨时毅的能耐,儿子做了什么,他是知道的,只是开始的时候不过是吃酒赌博,流连风月,杨时毅也曾训斥过,杨盤当面认错,事后仍旧不改。

久而久之,杨时毅也不想再去管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杨大人觉着,杨盤该不会胡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杨时毅聪明一世,却不料竟在最亲近的人身上栽了跟头,他到底低估了杨盤学坏的速度。

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师内的治安,巡捕追缉盗贼,管理城中游民,以及街道沟渠,囚犯等等。

北镇抚司收到线报,说是杨首辅之子在兵马司内暗设公堂,滥用私行,那些给北城巡捕拿入牢房的犯人们,若是有钱的,便叫他们拿钱通融,用钱最多的,就算犯了大事也往往会给疏通的如无事发生,当场释放。至于那些没钱的,便给他们肆意拿来取乐,甚至行刑凌虐,纵然有给虐杀而死的,也只悄悄地一张草席卷着扔出乱坟岗而已。

这消息散播而出,朝野哗然,言官们的弹劾顿时如同乱舞的雪片子般从天而降。

近来太子殿下已经下令,让杨首辅大人暂停内阁的所有事务,先行回府等候消息。

小年这日,皇帝却派人前往杨府,召了杨时毅进宫朝见。

乾清宫中。

杨时毅跪地行礼,起身后皇帝命雨霁赐座。

皇帝细看杨大人,却见他的两鬓竟比先前略白了些许,这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月不到而已。

只是精神却依旧如故,不悲不喜,正雅端庄。

皇帝看在眼里,却仍是不动声色地问道:“爱卿近来如何?”

杨时毅垂首道:“多谢陛下垂问,微臣尚好。”

皇帝笑了笑,道:“你先前肩负内阁,一年到头没有个休息的时候,如今突然间叫你在府内静养,怕是待不住吧?”

杨时毅道:“回皇上,先前是在其位,自然不得不谋其政,为君为国效力,不敢怠慢分毫。如今既然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微臣自然也是遵命领受,虽不能做事,却也同都是效力听命而已。”

皇帝笑道:“朕的杨爱卿嘛,就是‘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坐看天边云卷云舒’啊。”

杨时毅略略倾身:“微臣不敢。”

皇帝笑了声,才又缓缓敛了笑容,道:“令公子的事情,朕也知道了。”

杨时毅站起身来:“是臣管教不严,也是臣失察之罪。”

皇帝抬眸看着他,才又道:“叫你来不是要问你的罪,只是……咱们君臣也是许久没有这样说话了。自打让太子监国,朕跟你碰面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皇帝说到这里就站了起来,迈步往内走去。杨时毅便跟在身后。

两人到了内殿,却见榻上有一盘没下完的残棋,皇帝走到旁边打量着,说道:“之前操心忙碌惯了,一时退下来,的确有些不习惯,所以爱卿此刻的心情朕也了解。”

他说着落座,又转头笑对杨时毅道:“爱卿也许久不曾跟朕对弈了,今日正是机会。”

杨时毅领旨上前,在对面落座。皇帝拿了白子,说道:“你是个最聪慧的人,又是一身才干,朕曾经称赞过计成春跟晏成书是国之双璧,但是在朕的心里,就算是他们两个加起来,也终究不如一个杨爱卿。”

杨时毅从没听过皇帝说这样的话,但是这会儿听着这些,反而让他的心逐渐绷紧。

“皇上这样称赞微臣,微臣却是愧不敢当。”他忙起身。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仍旧落座,才说道:“你担任内阁首辅,处处为朕分忧,你的功劳,朕最清楚,虽然有时候你做事太过精明讨人厌了些,朕也曾恼的想摘你的帽子,但真的要摘,朕还是舍不得的。毕竟没了你,只怕就没有第二个如此可心,如此能干的首辅了,不管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朕自己,都是不能的。”

杨时毅垂头不语。

皇帝落子之后,手在棋钵里搅了搅,棋子们发出哗啦声响。

“朕本来以为,如爱卿你这样的人,只怕再无什么弱点的。却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不能的地方。”

杨时毅微微抬眸:“皇上……”他这样聪敏,自然知道皇帝指的是什么。

果然皇帝一笑,道:“你的弱点,当然就是你的儿子。其实也不算弱点,毕竟对于全天下的父母而言,最难以管教,最难以痛下决心跟最难掌控的,就是自己的子女了。在这一点上朕又要说,不止是你,就连朕又何尝不是呢?”

之前的赵元塰,然后的赵元吉,启帝说到最后一句,脸上的笑也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父亲般的无奈,他轻轻地叹息了声。

杨时毅这才有些动容,却仍是无法出声,只能默然地拈了一枚黑子。

皇帝叹息过后,便道:“任凭是再精明果决的人,有了子女,就有了牵绊,子女成器自然最好,子女若是不孝……就万事皆休,但如果不止是不孝,反而干出了让天下人为之瞠目结舌的大逆之事,却不仅是他们自己造孽了,更连累了他们的父母,乃至整个家族。”

赵元塰谋逆,赵元吉之前差点毁了边境数城,如今却是杨时毅的儿子……皇帝全都是有感而发。

杨时毅目光闪烁,手底落子,发出很轻微的“哒”的声响。

皇帝思忖了会儿,也落了一子,才说道:“说来,朕不由地又要多嘴了。”

杨时毅诧异:“皇上要说什么?”

皇帝道:“当初你原配去世,多少名门淑女争着要进杨府,你怎么一个都不要呢?更加把府内的侍妾都驱散了。倘若你肯纳妾或者续弦,这会儿杨府内就不止是杨盤一个了吧。”

杨时毅本正要落子,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手指微微地在颤抖。

皇帝淡淡地瞥了一眼他拈着黑子的修长手指,却仍是不露痕迹地继续说道:“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而且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一则是你洁身自好,二则你又满心扑在内阁跟朝廷大事上,鞠躬尽瘁的,又哪里在意那些内宅之事呢?这也算是为了整个国家而舍弃了你杨家,也是你身为首辅的操守跟大义。”

皇帝满口的夸奖,杨时毅的嘴角却微微地不为人知地抽搐了几下,然后他强令自己定神,把黑子放落。

“这一步棋好,正是你杨大人的稳健风格,”皇帝打量了会儿,笑道:“你可知,每次跟你下棋,朕都要倾尽全力,只不知道杨爱卿你到底用了几分力呢?”

杨时毅道:“臣自然也是倾尽全力的。”

皇帝笑道:“别哄朕,若是只跟你下了两三回的人,朕只怕还信这话,如今十几年了,朕还不至于蠢笨到不自知的地步。”

杨时毅道:“皇上这么说,让臣无地自容了。”

皇帝说话中,目光打量着棋盘,手指间的白子将落未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你别催朕,让朕好好想想,”皇帝笑看杨时毅一眼,道:“这次朕一定要赢你。”

杨时毅一笑,但却充满敷衍之意,那清明的眼底并无丝毫笑意。

皇帝端详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把那枚白子放下,才微微地吁了口气:“天底下能让朕这么操心费神的人,也只有杨爱卿你了。”

杨时毅微笑低头道:“皇上这样说,倒是让臣不知所措。”

皇帝看着他波澜不惊的样子,眼中透出些许笑意:“不是怪你,都说是棋逢对手,若是这满世上都找不到一个对手,想来也是很无趣的事情,朕能得杨爱卿这样的对手,这是夸你。”

“臣又愧不敢当了。”杨时毅说了这句,才起手也落了一子。

皇帝望着他落下的那黑子,看看盘上的棋路,一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只仔细打量应再继续走哪一步。

趁着这会儿,杨时毅淡淡地瞥了皇帝一眼,又缓缓垂眸。

皇帝盯着棋盘,瞅了半晌,仍是想不到该如何落子,他不由笑道:“爱卿今日的棋风比往日的要犀利很多。”

杨时毅道:“请皇上恕罪,皇上夸了微臣几句,微臣就有些忘情了,只想陪皇上痛下一局,就忘了分寸。”

“什么分寸,”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管用你的本色,这样……朕就算输也输的安心,输的明白。”

杨时毅眉峰一动,并没有说话。

皇帝拧眉又盯了半晌,才吭吭哧哧地下了一子,才落下就后悔了,本能地要去取,又反应过来,便叹了声:“你这是虚晃一招,朕竟又中招了。”

杨时毅笑了声,道:“区区障眼法而已,只能瞒得一时。”

皇帝笑笑,道:“许久不跟你对弈,应对上竟越发生疏了。嗯……还记得朕第一次跟你对弈是什么时候吗?”

杨时毅的脸上本有三分笑意,听了这句,才要回答,脸上的笑意不知为何先荡然无存。

然后他说道:“臣一时有些记不清了。”

皇帝道:“原来你也有记不清的事情,朕却记得很清楚呢。”他眉头深锁盯着棋盘,“朕记得那是你还没入阁之前,只是区区的工部郎中,那会儿,你是才从南边办了差回来吧?”

杨时毅垂着眼皮:“是。”

皇帝道:“朕当然是忘不了的,你那一趟的差事办的很好,不仅顺利完成了工部在黔地的差事,而且谈笑之间就将黔南的地方之争消弭于无形。”

杨时毅听皇帝慢慢道来,他自然也是不会忘记这些事的。

因为就在那次凯旋归来之后,杨时毅才从工部郎中升了工部侍郎,然后便一路青云直上,如有神助般进内阁,升尚书,封大学士,最后……是内阁次辅,乃至当朝首辅。

皇帝说到这里,终于找到了一个空隙把白子填落,然后他暂时松了口气似的,又轻描淡写地笑道:“啊对了,也正是在那次,容妃进了宫。”

杨时毅正拿了一枚黑子端详棋盘,猛地听见这句,手微微一抖,那黑子不知为何竟变得极为滑溜,不由自主地从他的指间坠滑下去!“哒”地一声落在了棋盘上。

杨时毅僵在原地。

皇帝双眸微睁,看看杨时毅又看看棋盘,笑道:“哈哈,天助朕也,爱卿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吗?”

原来那枚滑落的黑子非但无用,反而把杨时毅自己的棋路给堵死了。

杨时毅定睛看了眼,笑道:“这些日子鲜少握笔,手都有些僵麻不惯用了,一时滑了棋子,请皇上恕罪。”

皇帝道:“朕怎会怪你。”他眉眼带笑地放落棋子,“这样的手滑你只管多来几次无妨。”

杨时毅摇头道:“臣要认输了。”

皇帝道:“等等,这明明还有机会,你这样认输,朕赢的无趣。”

杨时毅道:“皇上这是在为难微臣。”

皇帝道:“对别人来说大概算是为难,可对爱卿而言,总该有法子起死回生的对么?”

两个人目光相对,杨时毅终于道:“既然皇上这样说,那微臣就勉为其难试一试吧。”

杨时毅思谋之时,皇帝望着他的脸,目光却看向殿外的方向。

当初杨时毅外派,正赶上黔南地方土司之争。杨时毅虽是文官,却足智多谋,经过他的斡旋调停,以朝廷兵力将众土司分崩瓦解,不仅制止了大规模的战争,而且削弱了地方土司的势力,无可否认这件事情杨时毅做的非常的高明而出色,当时皇帝听见捷报,高兴的简直想把杨时毅直接提为工部尚书……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坚定了皇帝要重用杨时毅的决心。

从那之后,皇帝也的确没有再见过如杨时毅般的官员了。

直到有了阑珊的湄山之行。

而在杨时毅那件事情后,地方土司归顺朝廷,为表忠心,纷纷献人献宝作为进贡之物。

容妃,却是其中一位土司之女,因为姿色出众,便给那土司送往京城进献给皇帝。

当时陪着容妃回京的,正是杨时毅。

皇帝向来清明的眼神有些飘忽:“朕还记得,就是在朕跟爱卿对弈的时候,看到了容妃。那是她第一次进宫,不知为何跑到了殿门口,还跟雨霁的人吵了起来……”

皇帝说到这里竟笑了:“那时候朕觉着她有趣极了,从没见过那样大胆的女子,从见她的第一眼开始,仿佛后宫所有人都没了光彩。”

杨时毅低着头看着棋盘,尽量不去听皇帝的话,但是却又偏偏无法忽略。

他不知道皇帝此刻说这些话,是单纯地在回忆过去,还是……另有所指。

而在棋盘上,因为方才那一时大意,他已经走到绝路了,但是还不到认输的时候。

所以他只能竭力定神,找到可以起死回生的机会。

皇帝说了这几句,才又垂眸看向杨时毅,笑道:“你还记得吗?”

杨时毅道:“臣差不多都忘了。”

皇帝叹道:“可惜,朕却忘不了,那时候她跟小太监们吵的面红耳赤,当看见朕的时候,才忽然笑了,还向着朕摆手……”

杨时毅垂着眼皮看棋盘。

所以他没有注意到皇帝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垂落,正盯着他。

此刻皇帝的目光变得有些冷冽森寒,甚至有点令人不寒而栗。

但杨时毅却仿佛一无所知,只捏着手中的黑子,缓缓地在边角落下一子。

那细微的“哒”的声响,把皇帝的神智唤了回来。

他低下头看过去,望着那颗在边角的黑子,起先是诧异,然后是意外,最后皇帝通观全局,便笑了起来:“难为你,你居然敢在这里挂角,金角银边草肚皮,果然……到底不愧是杨爱卿啊。就凭着这一招,就高了朕太多。”

皇帝笑着道:“朕输了!”

说着,启帝已经抬手把棋盘上的棋子一拂,又叫雨霁送茶来。

杨时毅很诧异,突然这样干净利落地认输,这很不像是皇帝的作风。

“皇上……”

皇帝道:“尝尝这白茶,用梨汁熬的,是不是苦中带甜?”

白茶清香扑鼻,杨时毅谢恩轻轻地啜了口:“的确甚好。”

皇帝道:“南海上的事情你得到消息了么?”

杨时毅道:“之前听说……姚升跟江为功的船凭空消失,其他的正在搜寻。”

虽然那些兵船们不敢回岸,但是海上却也不乏其他眼线,早把消息秘密呈报京内了,杨时毅虽在府内,却也依旧耳聪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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