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梅前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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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徐行之连续纵酒已有三日。
白天他定时起床,处理派中诸事,不在话下,但只要到了晚上,他便要找人狂饮烂醉一番。
人人都传,九枝灯与风陵徐行之早早私下结为道侣,因此他离派一事,对徐师兄打击甚大。
不少风陵女弟子信以为真,在白日里看到摇扇而行的徐行之时都是满眼的同情,私下都议论徐师兄看似无羁,实则情真。
徐行之向来不是爱听旁人议论的人,就算有些风声入耳,也是左进右出,余下的烦忧都调兑了佐酒,造饮辄尽,期在必醉。
清静君好酒,然而酒量实在不值一提,半坛的量就足够他安安静静地上房揭瓦了。
温雪尘、曲驰与周北南由于担忧徐行之身体,留宿风陵,住了好几日。
第一日,曲驰陪他饮酒,谁想三杯酒下肚,他就摇摇晃晃地起了身,不顾徐行之在后呼叫,蒙了被子就睡。
第二日,徐行之又叫了周北南。周北南倒是有些酒量,可按他的火爆脾气,压根受不了徐行之这般不成器的样子,耐着脾性陪他喝了几巡后,一言不合撸起袖子就要揍他。
二人打打,停停,喝两杯酒,再动手,最后,不胜酒力的周北南是被徐行之拖回客房的,嘴里还犹自念叨着徐行之老子最烦你这张脸了每次跟你出去都他妈没姑娘看我。
第三日,换成温雪尘与曲驰陪酒。
温雪尘因为心有疾患,滴酒不沾,曲驰一直从第一日睡到今日中午,自知酒量太差,不敢再沾染那般若汤,于是桌上的酒都进了徐行之腹中。
温雪尘话少,曲驰温文,闷酒又实在醉人,今日的徐行之总算是醉了。
他伏在温雪尘肩头无端大笑,把温雪尘大腿拍得啪啪响:“雪尘,雪尘,我们去看魔道总坛看小灯啊。”
温雪尘身虚体弱,被他几巴掌下去拍得脸都白了。
曲驰急忙把徐行之拉至身侧,叫他在自己身上闹腾。
他一边安抚徐行之,一边沉声对温雪尘道:“雪尘,我从未见他这般心事沉重过。九枝灯于他而言就这般重要吗?”
“重要是重要的。但他这般作态,是他心里有愧。”温雪尘简单答道。
曲驰疑惑:“他有何愧呢。难道是因为九枝灯化魔时一心求死,行之没能忍心下手?可他难以动手,本是人之常情啊,九枝灯也不会怪责于他的。以往行之对他两个师弟有多么情真意笃,我们都看在眼里……”
温雪尘:“他就是在后悔这个。……他把九枝灯养得太好了。”
酒酣耳热之后,徐行之拒绝两人相送,独自一人摇晃着返殿。温雪尘与曲驰口口声声不送不送,最终还是一路尾随到了殿门处,目送着徐行之进了大门,才各自回去安置。
然而徐行之一入大门,几个跌撞,便卧倒在梅花树下,酣然欲眠。
前几日落了一整夜的雨,点点滴滴直至天明,院里的梅花被雨打下,片片落红,铺就成一片秾艳的薄毯后,又被如洗的月色映得碧清。
徐行之静静卧在梅树下,四周尽是乌黑的枝,青茵的绿,遍洒的红,良辰美景把六分的醉意足足放大到了九分。
醉眼朦胧间,一人披衣提灯缓缓走来,轻声唤他:“……师兄?”
徐行之用睡眼看去,只看得到一片灯火和一张不大分明的艳色面庞:“……重光。”
“师兄醉了?”孟重光将灯放在脚边,伸手揽住徐行之后背,声音低沉下来,“……是为了九枝灯吗?”
徐行之朦胧间,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倾吐心中抑郁而不会被嘲弄的人。
“小灯太过正直……”他趴伏在孟重光肩上,迷茫道,“早知道他会回去那里,我不会这样教他……不该这样教他。”
徐行之唇畔带出的温热酒意带着极勾人的浅香,孟重光喉结轻轻一滚,耳中已听不大清楚他的声音了:“师兄……”
“……小灯他入门比你早些,陪我的时间也更多些。”徐行之任孟重光揽着,想要眼前人的丝丝暖意浸入体内,他历历数着九枝灯那些小事,语调温柔,却未曾注意到孟重光在听到“小灯”二字时微微下撇的唇角。
“今日星空真好。他第一次唤我师兄便是在屋顶上,我们第一次观星的时候。他能识得所有星宿……”
“小灯若是爱笑就好了。可惜可惜,笑一笑,日子总能好过一些。”
“他说过,魔道总坛中除了他母亲,他几乎没有识得的人,就连卅四也……”
话至此,徐行之一字也说不出来了。
一道火热贴上了他略冰的唇瓣,徐行之只觉后颈被人压住,有一只手攀上自己的胸膛,并不轻不重地掐上了一点榴实。
徐行之无措的低呼被对方从容咽下。
徐行之被亲吻得发了懵,只觉得痴缠着他的东西柔软得不像话,表面看上去温柔无比,却既耐心又可怖,攻城略地,不肯放他哪怕一隙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一时惊骇,竟忘记了鼻子的用处,越是呼吸不过越是想要张口,而就这样一时失守,便轻易放纵了那条猫似的刺舌进入他的口中,肆意盘桓。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在那颗粒分明的软舌依依不舍地撤退之后,徐行之方才狼狈地找回呼吸的本领,大口大口喘息,脸颊涨得通红。
……重光?……方才是重光对自己……
趁他神志昏乱时,孟重光盘绕到了徐行之身后,学着徐行之小时候抱他们的惯常姿势,用长腿蛮横地将徐行之圈禁起来,单手扯住徐行之缥色的长发带,在手腕上绕上两圈,往后拉去,同时用手指勾住徐行之的下巴,逼他把脸向侧边转来。
徐行之酒力侵体,实在是筋骨乏力,见情状有异,并渐渐失去控制,难忍惊慌:“……重光?”
孟重光注视着徐行之,满眼尽是痴迷,天地之间,唯有一个他。
“师兄,我不想听你提九枝灯。他走了,现在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也只有我。你只需看着我一个人便足够了。”
徐行之微愕,旋即便觉得颈间有些异样,不得不顺着他用劲的方向仰起头来,身体不听使唤的感觉让他眸间染上一层无能为力的薄怒:“重光……别闹,师兄饮了酒,着实没力气,也没空陪你胡闹,别再逗弄师兄了。”
孟重光闻言含笑,张开唇,缓缓用齿关叼咬住了徐行之的脖颈。
异样的触感令徐行之险些叫出声来,但他在喊叫出声前,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周北南三人下榻的别馆客居距离他的寝殿并不远。
是而他迅速把即将出口的喊声压缩起来,变成一声隐忍沙哑的低吟:“不许——呃嗯!”
徐行之微弱的反抗似乎非常令孟重光喜悦,他将绑着发带的指腕下压,徐行之头皮刺痛,只能被摆出被强迫的姿态,把脆弱的脖颈露出,任君采撷。
他嗅到了一股植物的淡香,绝不是院中弥漫的梅香,而是一种清冽天然的草木味道。
徐行之被酒液烧灼得发麻的脑袋里隐隐轰鸣着,羞恼难言,他想把孟重光推开,手脚却意外地酥软如烂泥,再不听他的使唤。
“……师兄,我好嫉妒啊。”孟重光终于罢口,嘴唇贴在他的耳边,把声声低喃和着热风推入徐行之耳中,“师兄总是拿九枝灯师兄比我早入门四年一事来说,重光不服气。”
他继续道:“……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世上会有师兄这样好的人。若我知道,我定然不会输给九枝灯,早早就寻了来,与师兄日日相伴……”
徐行之面红耳赤,只觉得这般亲昵实在背德,耳朵又被孟重光吹得灼热,但一腔怒意在意识到发泄对象是孟重光时,又瞬时软化了几分:“重光,不可如此,你我是……”
“我知道。师兄,可重光喜欢你。”
徐行之如遭雷击,从他现在被强迫的角度,最多只能用余光看到孟重光的耳尖。
他便定定瞪着孟重光轮廓极美的耳朵,怀疑自己是醉酒后出现了幻觉。
孟重光似是看透了徐行之的心思,喃喃着“喜欢你”,一声一声,如同南屏晚钟,撞入徐行之耳中,震耳欲聋。
徐行之之前从未有过此类心思,如今听孟重光贸然提起,一时竟是失语失神,由得孟重光在他耳边浅笑低语:“他已不在了。我不会再放过师兄。……师兄,你早晚是我的。”
那双唇几经辗转,再次落在了徐行之唇上,细细摩挲片刻,便猛然狂暴起来,他的下唇被拉扯着咬了好几口,留下了甜美的齿痕,随即,一片细腻温软再次探入他口中,前前后后,直把徐行之搅得低喘连连,额角被汗水濡湿,几缕发丝凌乱又狼狈地垂下,紧贴于鬓角。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徐行之猛然翻身坐起。
初睁眼时,瞧见雕镂成流云状的床栏,徐行之还以为自己仍在原主记忆之中。
直到他发现自己能够自主支配躯体,他才确定,自己又返回了蛮荒之中。
此处不是几人寄居的断崖下的钟乳石洞,而是一座颇具规模的殿堂。周遭装饰均以石饰为主,荷花状的小石香炉中散发着阵阵残烟,一抔香草已经烧尽,只剩几根草芯还在镂空的花纹里吐息着红光。
此处是南狸的宫殿,徐行之在叶补衣的记忆中看过。
看清周遭环境,徐行之不仅没有大梦初醒的释然,反倒心悸难忍,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呕吐出来。
以一吻始,以一吻终。他在原主回忆中耽搁了太久,以至于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之间的区别。
此番梦回,他意识到,原主与孟重光的关系,好像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简单。
更叫他难安的是,他清晰地记得在师兄弟夜话中,原主曾提及,若有来生,惟愿得到一个清静君那样的父亲,和元如昼那样的妹妹。
……在徐屏记忆里,父亲徐三秋性情温和,能与他同桌饮酒,包容他的混闹、任性,甚至不务正业。
徐梧桐懂事、乖巧,偶尔又有小女儿情态,爱腻着他撒娇,会陪他静静坐在石阶上观星赏月,也会在他酒归后为他煮一碗生梨热汤解酒。
如果没有这样的家人,依照他的性情,大概已经以天为盖地为庐,放游天下去也,何必眷恋那一扇随时会为他而开的家门和那一碗热汤?
如果不是为了这样的家人,他何必拼尽全力也要回到现世?
但是,原主的记忆却逼着他直视了许多问题。
——他为何要来到这里,为何要接管徐行之的人生?
原本属于徐行之的梦想,为何要照进他的现实中来?
为何世界之识一定要他来做这件事?
那世界之识送他进来时,说出的所谓“话本严重扰乱了世界脉络”,现在想来,全他妈是扯淡。
……不过是一本信笔写就的话本,丢到旧书摊上都是无人问津,怎会有这般的本事?
当初他头脑混沌着,从家中暖床上被强行拉扯到漆黑的异域之中,已是有些颠三倒四,被投入蛮荒之初便差点被那手持剃刀的怪物一刀两断,好容易挣出一条命来,又碰上了孟重光。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对世界之识拉他下水的理由多加考量片刻,就被迫接过了那把要杀孟重光的匕首。
……操。
零零碎碎的细节水草般纠缠着他,叫徐行之头痛不已,就连发现原主与孟重光关系非比寻常一事相比之下都显得不那么糟心了。
徐行之伸手一摸,那把世界之识赠与他的匕首被压在枕头下。不知是不是巧合,它恰好搁放在枕头左边,徐行之若想抽匕首,也只是一抬手的工夫。
徐行之拿着匕首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反胃,照原位置塞了回去。
做过几个简单动作,徐行之才觉得躺得骨头疼,腿一抬就下了地,谁想膝盖一打直一用力,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恰在此时,一颗脑袋打紧闭的门扉里钻了出来,恰好看到徐行之下地后、摇摇晃晃要往下倒的样子。
“哎哎,哎!”
一双手刹那间就递到了徐行之身前,然而徐行之还是穿过了他的身体,咕咚一脑袋栽到了地上。
周北南僵了片刻,抬手看向自己呈半透明状的手掌,自嘲地一哂。
他转开眼睛,看到徐行之抱着脑袋蜷成一团的样子,改换了神情,胳膊一抱,幸灾乐祸地笑道:“足足躺了四天,睁眼就想下地,摔不死你。”
徐行之虚眩着一双眼睛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床沿,他用手肘压住床边,勉强把身体给掰正后又发了一会晕。
能开口之后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躺了四天,我一下地你就闻着味儿来了?是不是闲着没事儿就往我这里跑啊。”
方才在梦中还与他饮酒互殴的周北南涨红了脸,骂道:“滚,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是怕你一个不小心死在床上没人给你收尸。”
“怕我死,你刚才接我干什么?”
周北南睁眼说瞎话:“……谁他妈接你了?再说,你看看我这样接得住你吗?啊?”
“接不住你还接。”
周北南被噎得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认命地跟徐行之一起并肩坐到床下,背靠床铺,指责他:“狗咬吕洞宾。”
徐行之笑笑,伸手扯过幔帐,把手上蹭到的尘灰擦去。
玩笑归玩笑,徐行之这一下着实摔得不轻,脑袋里像是炸了蜂窝似的,嗡嗡尖叫了许久,他才缓过这阵劲儿来,盘问周北南道:“……我睡了四天?”
……怪不得周北南都能下地了。
“嗯。谁来叫你都不醒,昨天陆御九来看你,还被你给吓哭了。”周北南似乎说话不刺徐行之两句就浑身难受,“你是猪吗?”
徐行之一点都不介意:“爹,你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
周北南:“……”
没能从徐行之这里讨到口头便宜的周北南颇有些忿忿:“老子好得很,一段时间不能动枪而已。”
周北南显然对自己的事情不大关注。他很快盯紧了徐行之,反问道:“你怎么回事?自从进来蛮荒后就总是昏天暗地的睡,不是身体出毛病了吧?”
徐行之一时语塞。
就目前状况而言,他还真的是出了大毛病,从皮到骨都换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周北南见徐行之不说话,反倒起了追根究底的心思,逮着他问:“你到底怎么了?心事重重的,以前你不这样啊。以前……”
提及以前,他倒是自己先闭嘴了,难得地斟酌了一下言辞,方才开口道:“也是,这些年你跟九枝灯呆在一块儿,他没少难为你吧?”
徐行之一愣,知道他是误会了什么,而且误会得挺大发。
然而他转念一想,并未开口否认,而是含糊道:“还好,再怎么样,总算是过来了。”
徐行之实在是被那世界之识真真假假的消息弄得怕了,现在他亟需一些靠得住的东西,来稳住他被原主记忆扰得一团糟的心神。
……曲驰已是心神失常,指望不上;孟重光心思深沉,难以应付;陆御九进蛮荒前也只是个中级弟子,或许不很能了解过去发生的种种秘辛;陶闲更不必提,丹阳峰外门弟子而已。
如昼……
想到这个名字,徐行之便觉得心窝上挨了一拳似的,闷闷难受得紧。
若不是原主的记忆,徐行之绝不会发现她和妹妹梧桐有那么多的相似,以至于他现在根本不敢去见元如昼。
相对而言,周北南身为应天川大公子,最能知道一些内部事务,最重要的是,他机心最少,徐行之哪怕问得稍深些,也不必担心会暴露些什么。
……说白了,就是傻。
果然,不等他问下去,周北南倒先冷笑起来:“你养的崽子咬起人来可真够狠的。我们这些人以前对他虽说不怎么样,但再怎么说,也没有杀父弑母之恨吧?要杀便杀,一刀两断,好歹也算给个痛快,把我们关在这里,分明是想慢慢熬死我们。”
徐行之用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苦笑对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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