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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清静君全身而退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相应的,卅罗现在不是死便是残。

如果死了,一了百了,倒是清净;如果没死,可就有热闹瞧了。

——魔道之中,向来讲求成王败寇、实力至上,可不需要无用之徒。况且卅罗在魔道,亦不是什么得人心的人。

卅罗在采补修炼时,绝不找凡人。这倒不是他怜惜人命,而是在他看来,凡人和肉猪没有区别,只有那些修炼到一定程度的弟子才有资格供他采补。

与生俱来的修魔天赋让他有了骄狂的资本,弟子们常常被他喜怒无常的性情折腾得苦不堪言。若是触怒了他,啖心挖肝都是客气。

说白了,卅罗就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恶徒,仙道憎他,魔道同样憎他,就连三角眼以前也受过他的害,挨过他的打。

三角眼舔着嘴里的伤口,无比期待能找到一个伤残难行的卅罗,自己会好好将他带回魔道,廿载和六云鹤在短时间内也定会妥善护着他,可一个软弱无用之人,又能博得多久的同情呢?

卅罗逐渐会被人抛至脑后,到那时候,有的是人想要好好“伺候”他。

又过了小半晌,一名进入松林的魔道弟子蓦然叫了起来:“六云鹤师兄,这里!”

六云鹤循声赶去,正巧看见那弟子用剑尖自松针林叶间挑起一片衣服碎片,上头渍染了大片鲜血,布料柔软华贵,正是从卅罗今日所穿袍服上割下来的,地上有一片鲜血痕迹,蜿蜒着朝林子另一头延伸而去。

六云鹤眼睛都红了:“……快找!师父他受伤了,定然是走不远的!”

底下的弟子们充满恶意地积极响应道:“是!”

在距松林不远的一片空地上,一名身形孱弱的少年哆嗦着朝前爬去。

他四肢被困在了过于宽松的紫袍之中,因此动作显得笨手笨脚拖泥带水,活像是第一次断尾的壁虎。

他手指均被砂岩磨破,十指鲜血直流,但还是一路挣扎扭动着,往前方一处断崖上爬去。

当他徒然挣命之时,余光里突然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双素白云履。

少年喘息两声,仰起脸来。

朝霞辉影间,立着一个净若无尘的身影,他周身被雾气似的白衣包裹着,唯有右袖上沾染着鲜红血迹。

少年身形一顿,竟调转方向,朝他爬去。

岳无尘不挪动半步,只静静看着他。

他是走到一半时又折返回来的。

他承认,在废去卅罗灵力时,他未能考虑周全。

自己并非魔道中人,对魔道中事还是有诸多不知;若是魔道中有什么灵药宝物,能将他被自己洗去的灵脉恢复,那自己任卅罗被魔道捡走,岂不是纵虎归山了?

在他思考该怎么处理此人为妥时,少年已爬到了他的足下,牵住了他的衣角,泪流满面着啜泣道:“哥哥,救我……我好痛啊。”

岳无尘脸色一变。

……他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大概是因为魔道功力已散,少年眼中的鸦青色尽皆退去,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间泪水闪烁,哑声哀求道:“哥哥……”

岳无尘低下头来,问道:“你可记得我是谁?”

少年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摇摇头,但攥住他衣角的手却越发用力,把鲛绡质地的袍底揉得一团凌乱。

岳无尘仍是低头静静注视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年看样子已竭尽了最后的气力,脑袋往下一垂,失去了意识。

林间魔道弟子的脚步声渐次传出。三角眼是第一个闯入林外空地的,但他满心期望看到的画面却并没有出现。

——赭色的血痕一路延伸出松林,在距离断崖还有十余尺时消失殆尽。

三角眼不甘心地冲到崖边,张目四下望去,却只见到了一片嶙峋怪石,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小清观前,大获全胜的四门弟子欢天喜地地打扫着战场,将被魔道抛下的弟子尸首摆放在观前,只等作法安其魂魄、消其业障后,再就地掩埋。

广府君在观门前焦灼不安,徘徊不已,直到远远瞧到一个回雪流风的身影,方才松了一口气,自行踏剑迎上。

他刚想问岳无尘情况如何,便看见他背上趴着一个鲜血淋漓的小孩子。

广府君讶异:“这孩子是谁?”

清静君直言相告:“卅罗。”

广府君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待回过神来,又怀疑清静君是否在拿他取乐。

他走到清静君背后,撑开那昏厥孩子的眼皮,确信看到的眼珠是墨黑色,才松了一口气:“师兄,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你右手可是受伤了?把这孩子交给其他弟子,快快回观,我给你包扎。”

清静君坚持道:“你仔细看他的脸。”

广府君面色一僵,再度低头细细查看。

然而广府君先前没能仔细瞧过卅罗,如今硬盯也盯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看出这少年皮肤淡黑,五官俊朗,身上亦无邪气,并不像魔道中人。

直到清静君将怀宁山中诸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于广府君,广府君方才拧起眉来:“师兄,你觉得他是当真失忆,还是假意欺骗、妄图保命?”

清静君说:“我觉得他在骗我。”

广府君心中稍定:还好,师兄头脑还清醒,没有被这魔道之人的花言巧语蒙混过去。

他接着问道:“那师兄打算如何处理他?”

清静君说:“我打算带他回风陵。”

广府君:“……”

他发现自打师兄从那场夜梦中苏醒过来,自己就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清静君解释道:“放他回魔道,我怕会纵虎归山。”

“那就杀了他!”

眼见清静君闭口不语,广府君目中现出急色来:“师兄,此时妇人之仁是万万要不得的!斩草除根才是第一要务!”

“……我不是这个意思。”清静君轻声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杀他,着实是有些便宜他了。”

广府君:“……”

“他的魔道经脉被我清洗一空,魔道自是回不去了。”清静君口吻慢吞吞的,“带回风陵,就当是将他软禁在身侧,时时观察。若是他还打算作乱,就依师弟所言,将他除去;若他安分守己,打算改邪归正,一心向道,假以时日,他或许还能派上别的用场。”

广府君好奇:“什么用场?”

清静君微微笑了:“……总之会对行之好的。”

广府君愈加一头雾水,不晓得饶卅罗一命跟徐行之又有什么关联。

但好在这头老虎被拔了牙,剪了爪,只剩下一条柔软的舌头,还变成了一头小老虎,广府君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完全不必惧他。

……昏迷不醒的卅罗,尚不知他的命运已被裁定了。

待他醒来时,正身处一间禅室的卧榻之上,身上被砂岩蹭掉一层的皮肉已被包扎好,整个人被绑成了一只白米粽子。

大概是小孩儿肉嫩且眼窝浅的缘故,卅罗稍稍一动就浑身作痛,眼泪哗啦啦直往下掉。

卅罗一边控制不住地流泪,一边咬牙切齿。

他当然不会失忆。松林间发生的一切,在他眼前不断重复,历历可见。他相信自己穷尽一生都不会忘怀这份屈辱。

……灵力尽毁之痛,要远胜于□□毁伤。

魔道他是绝回不去了。

若不是清楚自己在魔道中结有多少仇家,他也不至于在醒来后便挣扎着逃跑,哪怕跳崖也不肯落在那群人手中。

倘若岳无尘没有去而复返,他现在怕是已然横死在了断崖下。

而在看到岳无尘时,求生之欲让卅罗暂时抛却了尊严,不顾一切朝他爬去,甚至在昏沉间,产生了几分贱兮兮的感激和欣喜之情。

此刻清醒过来,他只觉羞耻万分,恨不得把岳无尘生生掐死。

然而他又清楚,凭自己现在这具凡人肉躯,连他的衣角都摸不着。

卅罗想到自己毁于一旦的多年修为,气急交加,怒火攻心,恨不能捶床泄愤。

恰在此时,禅室的门被推了开来,岳无尘左手持一书卷入内,看见床上小孩儿泪盈盈的黑眼珠,一愣过后,温声道:“……醒了?”

卅罗咽下满腔愤懑,装巧卖乖地点了点头。

岳无尘走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在他眼角温柔地印了两印:“别哭,眼泪浸了伤口就不好了。”

此人身上自带一股清冽酒香,再加上这张脸,叫向来嗜酒的卅罗想狠狠咬上他一口泄愤。

岳无尘继续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在山间,受此重伤?”

卅罗故作费劲儿地细思一番,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前尘往事,俱是累赘,尽忘了也好。”岳无尘倒是豁达得很,“从今日起,你入我风陵山,做我二徒弟。我赐你一名,‘罗十三’,你觉得可好?”

卅罗:“……”

他生平从未想过这般土气的名字会落在自己头上,一口银牙险些直接咬碎。

但听到岳无尘准许自己进风陵山,卅罗心中便是一动。

果然,臭道士们都有一颗没用的妇人之心。

岳无尘既不打算斩草除根,卅罗当然不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先找一个落脚地,再慢慢筹谋便是。

……进了风陵,不愁没机会弄死这个伪君子。

想到这儿,他咧嘴笑了笑,黑眼珠里满是纯良的浅光,乖顺道:“多谢师父收容。”

……姓岳的,来日方长,你给我等着。

岳无尘颔首,眸间清光低垂下来,借长睫阴影掩盖,似有忧郁之色,又含有几分自嘲之意。

……死去多年,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岳无尘了。

不过,他宁可清醒地活,亦不愿糊涂地死。这一世,他要带着行之好好地活。

这回回去,他就要开始给行之攒聘礼了。

想到这一点,岳无尘终于开心了些,抿唇一笑。

卅罗正不耐烦地转动着眼睛,妄图调动体内已衰竭的元婴,恰恰撞上了岳无尘的笑颜。

他微微一怔,只当他是对自己笑的。

……还别说,挺好看的。

但这点欣赏很快被满心掐死他的冲动淹没,卅罗暗自在心中笑话岳无尘的愚蠢,并继续盘算着该要如何下手。

如岳无尘上世记忆中一样,廿载大败而归,卅罗又是尸骨无存,魔道气焰陡降,不日便递来请降书信。

为了表达献降的诚意,廿载主动提出会将一名幼子送来风陵做学徒。

收到此信时,岳无尘正在从宝安山返回风陵山的途中,读过魔道使徒呈来的信件,他将信纳入袖中,说要考虑考虑。

卅罗右肩被岳无尘一剑刺穿,今后使用起来怕是不会太灵便了,双腿也在爬行之中受损严重。

既是不良于行,岳无尘便日夜守在他身侧,回山时也将他背在了身上。

……把他交给别人服侍,岳无尘不能安心。

卅罗也听说了魔道求和之事,暗恨兄长无能之时,也隐隐期待着能送来一个有力臂膀,好襄助自己的弑师大业。

但他现在要装作人畜无害之相,麻痹岳无尘,好叫他逐步信任自己。

因此在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细细颈脉时,卅罗强忍住吭哧一口咬过去的冲动,环紧了他的脖子,因为失血过多的身子贴在他身上蹭蹭,觉得还挺暖和。

徐行之早在山门处率众弟子等候师父归来,见到岳无尘身后背着个蛮漂亮的黑小孩儿回来,难掩好奇之色:“师父,这是谁?”

清静君答道:“是我捡来的孩子,你二师弟。”

徐行之登时有了兴趣:“二师弟?”

卅罗如今平白比清静君矮下一辈去,童子之身难以恢复,已是气苦万分,现在还要叫一个小王八蛋师兄,一时间卅罗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但为求今后好在山中立足,卅罗还是强忍不快,温驯地唤道:“……师兄。”

徐行之好容易多了个亲师弟,心里欢喜得很,出言逗弄道:“哎。再叫一声。”

卅罗:“……”他把头一歪,趴在岳无尘后背,青筋暴跳,佯装自己已死了。

广府君从岳无尘身后走来,留意看了一眼卅罗的动作,生怕他捣鬼。

徐行之对广府君向来是既敬又怕,瞧到他后,腰杆都挺直了几分:“师叔,除魔辛苦了。”

闻言,广府君眉头微动。

往日,他只怕徐行之坐拥大能宝器,若不磨砺掉他那跳脱的性情,一旦走上邪路,后果不堪设想;然而自从得知世界书已是残体、即使徐行之知晓此事也不会危害四门后,他第一次觉得眼前人顺眼起来,口吻都变得柔和了不少:“……嗯。你守山也辛苦了。”

徐行之受宠若惊地倒抽一口冷气。

广府君见他反应这么大,面子怎么挂得住,一张脸重又沉下来,对趴在岳无尘后背的卅罗道:“罗十三,下来。进了山门,接下来的路就自己走。让师兄背着你,成什么体统。”

卅罗在心底暗骂一声,岳无尘都没赶我,你算哪根蒜。

但师叔有令,他又不能不遵从,只好磨磨蹭蹭地自岳无尘后背爬下,一瘸一拐地被广府君领去了青竹殿。

目送着卅罗离开,岳无尘眼中光芒更见柔和了,主动牵住徐行之的手,在弟子们歆羡的目光中,一路将他引进门去。

被师父当众行了这般宠溺之举,徐行之有些肉麻,但肉麻之余,心中却暖酥酥的。

他恍惚地想着,若是父亲仍在,能否像师父一样对自己呢。

二人并肩走向青竹殿时,岳无尘对徐行之道:“行之,魔道要送来一名幼子,与我做学徒。”

“魔道?”徐行之虽不知师父为何要跟自己用商量的口气说话,但也顺着师父的话问道,“……说是学徒,实际上是质子吧。”

“行之想要他来吗?”

“……问我吗?”徐行之诧异地摸摸下巴,“能被送来的,定然是不受宠,在魔道中定然也过得战战兢兢……得看这孩子本性如何吧,如果本性好,不如就送来,省得在魔道受气,我也能多个师弟带……”

说到此处,徐行之便想到自己才多了个小黑皮师弟,如果能再多一个魔道师弟的话,岂不是好上加好?

他生平最怕没人作伴,住在首徒殿中也是无聊,陡然间多了两个内门师弟相陪,他竟凭空产生了一种亲子绕膝的满足感。

岳无尘温声道:“那好,我听行之的,把他接来跟你作伴。”

徐行之大大咧咧地笑道:“得得得,师父,这话要是被师叔听到了,肯定又要罚我了。”

岳无尘轻声说:“……他以后都不会随便罚你了。”

徐行之当然以为师父是在宽慰自己,哈哈一乐,权当过耳烟云。

走出几步开外,岳无尘又开口了:“行之,我近来还想收一名徒弟。”

徐行之没想到自己一日之内能多上第三个师弟,不禁乐道:“师父,你最近收徒上瘾吗?”

岳无尘笑微微的:“他是外门弟子,听说很是刻苦努力,是个可塑之才,名唤徐平生。不知行之可否听说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在世,全靠演技#

——身体虽然缩小,头脑依旧不好!卅·小黑羊·罗的苦难历史正式掀开帷幕,跟空气斗智斗勇。

另外,师父父在经历多年苦难后,从顺毛小羊羔成功晋级为岳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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