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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在思政殿的内书阁里,陛下召集近臣就千秋节前大赦天下一事一起商议。

大理寺那边重审刑狱的事情已经安排起来了,大理寺卿同寺正、寺丞共翻诸多案卷,逐一审批。最终敲定后,交由刑部侍郎另审阅,不妥之处再由窦尚书批示。

赦免天下的事情虽然繁杂,但并不复杂,无非就是耗费些时间和人力罢了。

可另外那件——迁大慈恩寺中未归祖陵者入九陵山,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从高祖皇帝开始,埋在大慈恩寺那里的李家人,多多少少都是不大“光明”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暂不葬入九陵山。对于本朝来说,最敏感的事情就是那位“隐太子”了。

隐太子李光基为陛下同母兄长,本高祖蒙诏,封做东宫太子。可惜他空有太子之名,却不是个治大国承基业的料,太子之位没坐稳几年,就被陛下一朝取而代之——那就是那场奇袭的洛阳之变了。

隐太子的一家人都在大慈恩寺长眠,之所以不入九陵山,是因为陛下当年坐上皇位后,需要给这场惊变寻一个应天承命的理由。所以,隐太子只能是“谋逆王朝,陷害亲弟”的名声。

不过,那都是云烟了......

陛下如今一统四海,万民臣服,谁都知道他是个好皇帝。所以,这是大华王朝前行的唯一道路。

“陛下,”

宰相上前一步,弯身叉手一礼,恭恭敬敬道,“陛下,以臣拙见,迁陵之事不易操之过急。宗室的眼睛都正看着,如果一步到位,是不可能的。”

陛下嗯了声,点点头,“卿言之有理。”

房相如待了片刻,飞速看了一眼陛下的脸色,然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了似的,当着诸位重臣的面,继续道,“臣认为,陛下如今春秋大业已成,如果能让百姓看到陛下心慈长情,定会感恩戴德。所以,不如先将那些曾经侍奉于王之燕寝的诸位先夫人,迁徙入九陵山。......”

“岂有此理!”

话音刚落,一声低沉的呵斥横空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宰相,说话的人冷笑一声,跨出列位半步看向他,抬眉道,“怎么,宰相如今居然要管起来后宫的事情了吗?”

长孙新亭将“后宫”那两个字咬出嘲弄的声调,言辞间带着浅浅的讥讽。

房相如毫不退却,直视回长孙新亭正色道,“国公谬论。后宫自有皇后娘娘摄理,某从未想过越权。可迁徙陵墓一事,事关陛下之名,所以某必须替陛下筹谋。”

长孙新亭轻蔑地呵笑一声,朝陛下环袖一叉手,果断道,“陛下,宰相之言着实不妥。且不说旧府邸的夫人,就是后宫末等者,已设有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若是到时候人人都要入九陵山,那九陵山岂不是人满为患了?”

长孙新亭说完,几个朋党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笑,跟着应和道,“陛下,国公所言有理啊。”

房相如不理睬那帮人,转头对陛下诚恳道,“陛下厚德,沐于野内,此次千秋节,正是彰显陛下仁慈的好时机。臣建议先将侍奉于旧府邸中的几位夫人迁入九陵山,令寻高祖旧夫人一并入陵,也算是告慰先灵。”

宰相说完,见陛下的脸色喜怒不定,看来一时间很难抉择,只听陛下道,“房卿的提议,朕会考虑考虑的。不过此事涉及诸多事宜,不可操之过急。”

众臣附和,“陛下圣明。”

“窦卿,宗正寺如今是谁在管理?”

窦楦道,“回陛下。宗正卿如今是周士岳,少卿为陈家兄弟。”

“嗯。那就叫这三人先整理牒、谱、图、籍一份,位列属籍而未入皇陵者的,单独出一份单子呈上来,朕先过目看一看。”

窦楦称遵旨。

出了思政殿后,窦楦快步追上房相如,忍不住掐了一下他,低声问道,“你今天怎么回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房相如脸色沉沉,提衫一步步走下台阶,淡声答道,“我当然知道,有什么问题么?”

窦楦摇了摇头,“陛下大赦天下是真,迁徙大慈恩寺者不过是嘴上提一提,你怎么还当真了?你以为陛下真的想让隐太子入九陵山吗?”

房相如哦了一声,“天子之口,也是可以说说而已吗?再说了,我也没提隐太子的事情。”

窦楦没好气地瞪着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旧府邸的睿夫人,永阳公主的生母,和隐太子的关系非同一般。陛下厌恶隐太子,你还非得要提出迁徙旧府邸侍奉燕寝者,这不明摆着要请睿夫人入陵吗?”

不等房相如开口,只听身后有一声低沉的笑。二人回头,见长孙新亭慢慢走了下来,他握拳在身前,不紧不慢道,“想不到,房相如此仁慈,连旧府邸的陈年旧账都要翻出来看看。”

房相如腰身如松地站着,脸色肃沉地看过去,道,“国公也不是仁慈的很?长孙一族追溯到上代,都封了大大小小的名号,不是也全托国公记得?”

“你......”长孙新亭伸出一根手指气得哽了声,然后冷笑一声,拂袖低声道,“我很奇怪,宰相好像很在意永阳公主啊。上次和亲人选,你出言阻拦我,这次居然又想着将罪妇移入皇陵!怎么......”他幽幽一笑,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永阳公主给了你什么好处?”

房相如听得慢慢攥紧了广袖下的手,面色沉沉,道,“国公慎言!”

“哼,叫我慎言,不如你多多慎行。”长孙新亭冷冷看了房相如一眼,道,“我好心提醒宰相一句,勾结外戚......论罪当诛!”

那四个字叫房相如听得猛地垂下眼。

其实,他能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吗?到现在来他的所作所为,说是为了陛下、为了王朝,其实也都还算说得通;可是若是细品其中的真意,若是理解成是他对公主的私心,那肯定是有的。

无论是阻止和亲的进行,还是进言迁徙大慈恩寺陵墓,其实,他都是在为她铤而走险。他本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光明磊落,可不想还是被长孙新亭发现了什么端倪......

窦楦听得压不住火了,上前一步替宰相怼了回去,“国公,按你这说法,几个月前你一直劝陛下与突厥求和,为什么?难不成,突厥老贼给你什么好处了吗?啊?”

“窦楦你!”长孙新亭狠狠瞪了他们二人一眼,终于不再多纠缠,转身拂袖离去了。

“嘁......尾巴真是上天,几百年前你祖宗还在鲜卑放羊呢!”

窦楦冲着走远的长孙新亭喊了一声,没好气地念叨了几句,转头看向房相如,只见他面有不豫之色,皱眉推他,道,“你不必听长孙老贼那个张嘴。他同你我结怨已久,说不过人,口不择言。”

宰相却沉沉闭目,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久久不语。

站在宫阶上遥望宫城,曾经的自己周转于魏阙那样应付自如,从未有过今日这般忐忑和不安。旁人都说他治官严苛,有时候不近人情,可如今他已经为了李漱鸢破例过太多次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他真的被她蛊惑了吗?照这样下去,他还会情不自禁地为她做多少事?

无心做事,索性拂袖而归。

房相如别了窦楦后,也不知如何昏昏沉沉地走出中庭的,走到半路,偶然遇到太医令,错身过后,又忍不住叫住他。

“房相在叫愚吗?”太医令揣着手,应声走了回来。

宰相平日很是淡漠,太医署的人基本上和宰相说不上什么话。此时,太医令莫名被宰相叫住,心里有点激动,也有点奇怪。

房相如清了清嗓子,环顾了下四周,随口问道,“陛下龙体近来可好?这些日子,某觐见陛下的时候,见陛下频频按抚头穴,某有些担忧......”

其实他只是想打探一下公主的病情,不过太过明显就不好了。这时候搬出来陛下,是最好的幌子。

只听太医令叹了口气,缓缓道,“房相有心。那是陛下的旧疾了。一年前陛下偶然得了风疾症,落下了些病根。我们太医署为陛下调理了不少药,可陛下总是断断续续的吃,这才好的不大彻底。”

房相哦了一声,抬了抬眉,心里起了疑惑,问道,“为何断断续续?”

太医令道,“房相有所不知。长史令自从讨伐天竺大胜之后,带回来一个叫婆娑罗迩的方士。他善炼丹药,据说已经有一百余岁了.....”

房相如嘲弄地笑了一声,“呵,此言荒谬了。他难不成还是长生不老?”

“人哪有长生不老的,可是我们医者相信不相信有什么用呢,陛下他相信啊......这位天竺方士进献丹药,很叫陛下信服。如今陛下服用丹药更多,都不怎么吃我们太医署开的药方了。”

“如此......此人现在在哪?”

太医令道,“这位天竺方士吗?听说陛下特许兵部侍郎监管此事,嗨...无非就是另辟一处,叫他炼采丹石罢了。”

宰相面色不善起来,从前陛下确实相信天竺的长生不老之术,可想不到如今居然连太医署的药都不怎么吃了。

呵,什么长生药,不过都是骗人的。那位兵部侍郎是长孙新亭的侄子,陛下交给他管理,恐怕是格外看重这个天竺方士。

房相如无奈地抿了下唇,点点头说心里有数了,沉默一会儿,他才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永阳公主如何了?某前些日子听闻公主患了恶疾?”

太医令抒怀一笑,道,“公主昨日已经搬离龙首殿了。依属下看,大概是天气太热,公主气性大,一时间气血两冲,再加上脚踝有炎症,这才病来如山倒了。好在公主年轻,好的也快些,前天属下去为公主诊脉的时候,听见公主还说要出去玩呢。”

“哦。那就好。”

房相如垂眸应了一句,然后道,“那没什么事了。某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说完,只见宰相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了,只留下太医令一个人站在甬道上发愣。

——————

走出丹凤门,街坊里正热闹着。宰相住的崇义坊离市集不远,自皇城出来,一路南行穿过安兴坊,胜业坊,也就到了东市。东市的街道的那头就是平康坊,再往南走两个街道便是窦楦住的永崇坊。

东西两市分别在长安城的两端,朱雀街东多为公卿勋贵居住,而远道而来的国子监生和考生也都多居住在这边。因此,东市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

宰相很少在这个时辰里逛大街,今日也不知怎么,漫无目的了半晌,最后还是跟着脚步往东市去了。

人一心思纷杂起来,总是坐不住,于是习惯性地找点地方去散步。可心事无人可说,只能独行于闹市之中。

这里有笔行,酒肆,肉行,铁行,杂耍和百色商货,叫卖之声此起彼伏,摊贩胡商的店铺鳞次栉比地排得很远,见了行人就开始扯开嗓门招呼。

摊主火眼金睛,瞧房相如衣冠不凡,风姿偏偏,一眼就觉得定是大户人家,连忙高嗓门地招呼起来,“这位郎君!为夫人选个簪子带回去吧!臂环、耳珰什么都有。”

房相如负手走着,闻声偏过头,见吆喝的那人摊子前贴着一首诗,于是起了几分兴致走过去瞧。

“繁钦的诗?”房相如立在摊前,淡淡道,“君还会繁钦的诗么?”

摊主一听这称呼,连说不敢当,“我哪会什么诗啊。这是来长安考试的穷学生,没钱了,给我写了首招牌,说保证招来贵客。”

房相如看了几眼,那上头写的‘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宰相笑了一下,这首诗涉及到的那些饰品,恰好应景了这位摊主所贩之物。不过,其背后倒没那么美好了。

繁钦的《定情诗》,明明写的是女子为爱私定终身后,因色衰而背弃,后悔不已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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