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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之下,宰相勃然大怒,手掌处还隐隐约约燃烧着一片灼热的伤痛。他的手曾握着笔决断天下事,执掌魏阙定杀伐,可不曾打过宋洵一次。

寻常三品以下的朝臣上奏多经过他手先筛选批注后再统一交给陛下,而三品以上以及国公和藩镇节度使的奏牍,则是直接递送给陛下,不必交给中书省。

宰相就算最开始得知宋洵成了陈国公府上门客,绕过中书省直接通过陈国公往御前递送奏牍之事后,虽有些不满不解之意,可也没有想过要打他。

直到见宋洵方才不管不顾自己曾经的教诲,而没有拒绝陛下随口一提的赐婚,再加上他口中提及漱鸢的言辞,宰相再也忍无可忍,不顾还身处中朝的宫道上,直接上手,不由分说地发狠打了宋洵一掌。

宋洵被那一巴掌扇得有些发蒙了,挨了那么一记,不由得后退好几步,眼前一个劲地冒着星子,耳朵嗡嗡发鸣。

面对这个曾经自己救下来的宋将军的遗孤,房相如见了他挨打之后的狼狈模样,面上却无一丝一毫的愧疚之色。

猎猎风起,将宰相朝服的两袖振得如蝶似的展扬着,他低眉而视,周身散发着一种极大的压迫,仿佛下一刻立即便要风起云涌。

宋洵摇摇晃晃地站直,扯过唇角一笑,一丝血迹小蛇似的蜿蜒而下,“四年来,您从未打我......如今为了长公主......”

“你若再乱语我还打你!”宰相猛地抬袖一指直接打断他的话,双目怒瞪着,发出警告。

房相如一向性情疏淡,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这番模样实在与平日大为反常,可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觉得怒火中烧蔓延至胸膛,无法自已,只恨不能再掌掴过去。

“我当日在剑下救下你不是为了让你学会说这些浑话!你父亲,宋将军在天之灵见你如此,定不会安息!”房相如拂然振袖,狠声痛斥。

宋洵苦苦一笑,悲伤地自嘲道,“安息义父凭什么说父亲会安息?他见我认贼作父,怎能安息?”

房相如心中狠狠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逆子!你说什么!”

宋洵顿时脸色煞白,见今日已撕破面子到如此地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痛心厉声道,“我说你不如不救我!与其让我活在被蒙骗之中,我不如在洛阳之变中死去!你骗了我四年!”

说着,宋洵狠狠拿出一卷书简摔在地上,道,“是你告诉我,父亲当年是投靠逆王隐太子陷害先帝,最后拒不投降而死!这都是假的!隐太子本该是继承大统之人,先帝弑兄篡位,我父亲不过是忠心护主才死于刀剑之下!”

“居然写着华朝纪功,义父居长孙之上......洛阳之变的首谋便有你!更是你!当年受诏监重修国史,为先帝正名,说什么安社稷,平天下,得国正......你们分明平的是自己的帝王之路!你们才是乱臣贼子——”

这些话简直是晴天霹雳一般在宰相耳畔骤然作响,往事如云烟似的涌入脑海。

他自年少之时追随先帝,从门客始起直至位极人臣,与尚书门下同掌朝政,为王朝先帝竭尽全力,只为了实现最初心中的那一份期盼。

当年,他看出隐太子并非合适的继承大统的任选后,又知道了先帝宏伟的抱负,这才沉智筹谋,与其他几位要臣共同策划了这场洛阳惊变,截杀隐太子,助陛下夺得皇位。

宋将军的死,甚至漱鸢身上的留下的箭伤,或多或少,都与他当日的献策有些联系。

宋洵说的没有错,他没有告诉他真相,因为他不希望下一代继续继承上一辈的仇恨,他希望宋将军的遗孤能够有一个平安的人生。

可不曾想过,会在今朝,他与自己的义子恩断义绝。

房相如从一开始就知道,帝王之路必定充满鲜血,可他不介意,自登上相位之后,看到一片太平盛世,他知道他没有做错,也没有选择错。

房相如微微怔了片刻,随后眼皮一跳,颔首冷笑,毫无感情道,“春秋大业,帝王将相,无非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隐太子夕宴宣华,凤舞莺歌,翠舆雕辇,奢靡至极,更私下豢养外室女!如此之人,怎可为天下之主!”

“至于你父亲,”房相如拂袖负手而立,挑了挑眉,“先帝惜才,本想将其收为己用,可惜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冥顽不灵,自行其是,不肯顺应天道,先帝迫不得已之下才将他赐死!我昔日为宋将军友,为他留下唯一香火,也就是你。可你居然如此朱紫难别,不识时务!他又怎愿看到你如此之举!”

宋洵始料未及,脑子里一片空白,被房相如驳斥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口气哽在喉中上不去也下不来,满目复杂,又是怨恨又是悲戚。

“我恨你!可我知道你是宰相,位高权重,我无力与你对抗......所以,我只能夺走你爱的人!让你也尝尝背叛的滋味——”

话音刚落,宋洵只觉得衣领一紧,只见房相如伸手一把抓提起他的交领,凝目深沉道,“你想自立门户,想攀附国公,我不拦你!可你若执意尚长公主,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应允!”

为了那些过往,为了女人,宰相和他的义子之间,那些养育之恩,教导之情,在今日都尽数化作乌有了。

宋洵看着宰相,不说话,忽然道,“先帝已去,这已经不是你的朝代。陛下如若下旨,你又能奈我何。”

房相如听后心里猛地沉了下去,忽然,他扬唇阴冷一笑,狠狠提着宋洵的衣领拉近,低声一字一句道,“可是长公主,是我的人。”

他说完,慢慢松开宋洵,几乎失去理智地笑着看着宋洵满目惨淡的神色,嘲弄一笑,道,“你得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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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鸢前些日子总觉得七上八下的,于是这日起身去宫外的大慈恩寺烧香祈福。一来是希望房相如事事顺遂,仕途平坦,二来,则是希望二人姻缘早日得正果,如若不可,平安相伴此生,也算知足。

金佛高坐在大殿之上,千重万帐地纱幕半遮半掩地它的金身,慈悲地垂眸看着青垫上合十祈祷的长公主。

默念佛经祝祷后,漱鸢三拜下去,又差遣跟在身边的哑巴内侍将备好的捐银送给方丈,以作诚意。

如今她很是谨慎,出行不再带任何人一起,包括冬鹃,并非是不信任,只是为了万全,她不得不留个心眼。因此,这一次出来,她只带了哑巴内侍跟随,再加上他是府中的老人了,多少也有几分可靠。

行走至那片李家人的墓园,已经空了好几个。她知道,母亲已经迁徙至五陵山上,永永远远地在那安息了。她以后如若祭拜,也不必再来大慈恩寺,而是去五陵山。

可多年的习惯还是改不掉,脚步下意识地又往那片陵墓走去。秋日落木萧萧,空气中流转着一种微寒,叫人闻进心脾,多了几分清朗。

金黄的叶子在枝头颤颤巍巍地摇摆着,映着那长空碧蓝,倒是别样的夺目。

漱鸢提衫漫步过去,见墓园中有一佝偻的老妇人,正不急不缓地跪在那烧纸钱。

她看得迷茫,轻步走了过去,站在老妇人背后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婆婆是李家人?”

那老妇人闻声回头,见到漱鸢长得清丽娇憨,衣着更是非富即贵,于是连忙起身,微微躬身道,“娘子误会,我哪里是什么李家人!若我是半个李家人,也不至于穿成这样子。”

漱鸢打量了一下老妇人,又看了看那墓碑,上头刻着的是隐太子的名字,她更为不解,皱眉道,“婆婆祭拜的是何人?”

老妇人摆了摆手,笑道,“娘子,我说了,我不是什么李家人,更不知道祭拜的是谁。”

漱鸢轻笑,“婆婆不识字?那你不知道这里头埋着的是何人,为何还要祭拜。”

老妇人道,“我是受人之托。去年,我依旧来大慈恩寺为我孙子烧香祈福,一位带着斗笠面纱的娘子忽然找到我,给了我一笔钱,拜托我每年的秋天,到大慈恩寺后院的陵墓里,寻到二行第三个,赶着在寒衣节前烧些纸钱。”

漱鸢一听,不由得背后一凉,只听老妇人继续道,“她说她受过那主人家的恩惠,可惜她身不由己,不能每年亲自来,于是便拜托我来做。那些剩下的钱财,她也不要了,叫我拿着去用。真是个可怜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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