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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罢,再叹道:“早知有今日,三哥早早把你接入家门,省了不少的事。”
早先?“早先我在花烟馆,没出过门,你在傅家,在六国饭店,在领事馆里……也不会知道还有我。”
傅侗文久久不语,最后才道:“是这个道理。”
略停了会。
他问她:“在烟馆住着辛苦吗?”
她脸压在枕头上,笑着,不答,不想和他聊这个。
辛苦不辛苦的,为活命而已。
开烟馆的都非善人,刚被送进去,想是救她的义士打通上下关系,她十一岁剃了光头,蒙头垢面,小布褂子穿着,被养成男孩子。可在那种地方明娼暗妓的,喜好兔子的也多,有一回她被两个烟鬼拖到门板后头,扒了裤子了,才被认出是女孩子。常去的主顾是邻近几条街上的平头百姓、贩夫走卒,谈不上怜惜,围成一堆笑她估摸是个傻丫头,被烟馆老板豢养着玩的。是个男孩子大家都消遣消遣无妨,是老板养的女孩倒要顾忌了,毕竟能在北京城里开这个的,哪怕是个最下等的脏地方,也要是街头露面叫得出名号的地痞流氓,动这些个人的女孩子,不如掏几个造孽钱,去找隔壁家妓欢喜圆一个时辰的鸳鸯梦。
后来,烟馆老板换了几茬,都晓得要照应她在这里……
这样想,救自己的人是有点手腕的。
“你说,救我的人还能找到吗?”她问。
傅侗文瞅着她。
沈奚原想说羡慕婉风,起码清楚自己的恩人是谁,可联想到顾义仁那一插,把话又咽下去了,只是解释说:“是想当面道谢。”
短短的一段沉默。
“也许已经出了国,”他说,“那时的人下场都不太好,大多出国避难了。”
傅侗文下床去找修剪指甲的物事,赤膊的男人背对着她,日光照到他后腰上的两道红痕,在她看到时,他恰好因为汗流过去,觉出沙沙地疼,反手摸到了。
他饶有兴致,仔细用指腹去丈量了长度,笑睨她:“还说要给自己修剪修剪指甲,怕会刮伤你,看来是多虑了。”说话间,他找到剪指甲刀,在手心里掂了掂。
也不知是想到方才鸳梦里哪一段细节了,笑意愈浓。
因为德国再次战败的事情,傅侗文心境奇好。
晚饭前,他在厨房里把新鲜的蔬菜翻到水池里,非说要给大家做道菜。除了烤面包和煎牛排,连谭庆项也没见他在厨房弄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于是全都聚在厨房门内外,围观他。
尖辣椒、黄瓜、大葱切成丝,香菜切段,盐、醋、糖拌一拌,递给沈奚。
沈奚尝了口,味道不错。
“老虎菜,专为了开胃出的菜。”他献宝似的。
大家尝过一轮,到培德那里,被辣到眼泪上涌,小口吸气,连串的抱怨说给谭庆项。
“她说,她再吃就要得盲肠炎了。”
“这和盲肠有什么关系……”连万安都懂得要质疑。
大家笑。
电话铃响,谭庆项接了,喊傅侗文去。
“你去等等他,估摸他挂了电话会找你。”谭庆项再出来,满面春风的。
是什么好事?
沈奚狐疑,去一楼房间里,电话机在杏色的红木桌上。她搬进来前,是在门口的,搬进来后傅侗文怕深夜电话吵到她,嘱人挪到窗边去了。沈奚看着蓝色窗帘旁的他的背影,正巧是挂了电话,回了身,阳光被窗外的围栏杆隔成一块块的,落在地板上。
“谭先生说,你挂了电话会想找我,”她奇怪,“谁的电话?”
傅侗文眼角眉梢都是笑。
“是有好事情吗?”她更奇怪了。
“是侗临的消息。”
小五爷?“在哪里?是什么样的消息?三哥你别笑了,快说啊。”
“在长沙的医院里,也不晓得是如何送过去的。”
“是受了伤吗?伤了哪里?”
“电话里说是伤了腿,”喜讯忽然而至,他获取的消息也不多,“我让人包了火车,这几日内就会到上海。再等两日,至多三日……”
傅侗文重复着:“至多三日。”
他难得这样反复地重复同一句话,是在肯定喜讯的真实。
沈奚和小五爷没打过几回照面,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夜他闯书房——她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屋里灯光照到他面庞上,白净俊秀的男孩子在羞涩地对她笑,那情形仿佛还在眼前。
热浪习习,从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远不及心里的热。
欢愉在公寓里弥漫了三日。
傅侗文定下的火车是下午四点到上海,他们一点已经到了车站。
光秃秃的站台前没有避日头的地方,
沈奚被晒得睁不开眼,错综的铁轨折出的光连成大片,是刺目的白,仿佛枕木碎石上不是根根铁轨,而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镜面。站了会儿,她怕他晒得中暑,借口是自己热的头昏,把傅侗文骗到背阴的屋檐下,打着扇子,却在给他扇风。
“头昏的是你,怎么给我扇起来了?”他把折扇接过去,为她扇。
凉风掀起她额前碎发,一丝凉意敌不过蒸腾的热气。
沈奚把扇子拿回来,心虚解释说:“你要是中了暑,谭先生会骂我。”
她紧着扇起风,把他黏在背脊上的衬衫拉高了,让他能舒服点。
“中暑也好,做病人有做病人的妙处。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他,“央央还记得吗?就在广和楼那一折里?”
她窘着笑着,踢他的皮鞋。
当然记得,这是戏里秀才急着要洞房的词。
再不拦他,只怕下一句就是‘沈沈玉倒黄昏后’了……
阴凉处的两边都站着傅侗文的人,听不见他们之间的详细对话,只瞧着那题了字的折扇在两人之间,你拿回来,我抢过去,是争抢什么呢?没人瞧得懂其中门道,但也明白,三爷这是在和沈小姐逗闷子呢。
这婚事是真要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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