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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正准备好好感动一把,瞬间被御风君这句仿佛从酱油缸里捞出来的话把刚酝酿出的情绪打了个烟消云散。

黎千寻失笑,摆了摆手正要说话,却被身后一阵羽翼扇动的风声打断,玄鸑鷟眨眼间疾掠到两人面前,翅膀还没收起来就开始说话:“我想起来了!女儿,沧澜有个女儿!”

黎千寻看了御风君一眼,笑着道:“都木刚跟我提起这个来着……”

话到一半声音忽然转低,一个极诡异的甚至尚不成型的念头从他脑中一闪而过,黎千寻略顿一瞬,随后语调一转:“……既有自己的血亲后人,那沧澜的伴侣是谁?为何无声无息毫无痕迹?”

似乎玄鸑鷟冲过来就是要跟他说这个事,所以反应极快:“沧澜没有伴侣,女儿是他自己生的。”

“嘶…”黎千寻脑门一跳,他摁了摁肚子上隐隐发疼的旧伤口,看着凤凰理直气壮的鸟眼都快被气笑了,“沧澜是公的,他怎么生?!”

“嗯?”

黎千寻话音刚落,御风君和玄鸑鷟两人同时看向他,凤凰看看前者眨了下眼,都木便解释道:“太初混沌初分之时,自山海之间孕育而出的灵体都是不分雌雄的,太初界所谓的先辈与后代也并非是牝牡交融后的血脉亲缘。”

黎千寻听着这些东西,揉揉额角叹了一口气,毕竟太初界是此间天地的万灵之源,混沌之初地脉灵息异常充沛,连那些个石头缝小水坑里蹦出点什么都不算稀奇,所以对这个接受倒快,随后他又扭头盯住面前的大黑鸟,眉梢上扬问了句:“凤凰,你是不是真的会下蛋?”

问的人其实很随意,但被问的却像突然遭雷劈,玄鸑鷟闻言蓦地往后跳开一步,长长的尾羽散开把屁股遮严实,一声没吱脖颈一拧拍着翅膀低低飞走了。

黎千寻被凤凰突然生气似的举动弄得有点懵。

都木这边似乎倒是习以为常,他重新拉过黎千寻的马缰绳继续往石芽丛深处走,一边缓缓道:“玄鸑鷟最不能提的禁忌,若非是你,今日溟海之巅就要翻天了。”

“……”黎千寻摁着肚子回头看看玄鸑鷟飞远的方向,有些无语,“他就不觉得他这么个举动反而很欲盖弥彰么……”

“哈哈…”御风君笑,“这个你可以寻个机会提醒他。”

溟海之巅的峰林远端,石丛深处有个疗愈谷,昆仑大荒十数支地脉中的近一半都在此处经过,灵息醇厚而充盈,对灵脉受损的人来说是最好的疗伤圣地。

御风君能让一个擅闯禁地的阶下囚在疗愈谷疗伤,本以为是西陵绰受了什么重伤已经奄奄一息,结果真见到人的时候,黎千寻差点直接用光刚歇回来的一点力气跳起来打人。

西陵绰从头到脚囫囵个屁事没有,也是看到他才知道为什么御风君会把他扔在疗愈谷……

一个算上发冠和鞋底足有八尺高的大男人,死死抱着一匹受了伤的小马驹不松手,那小花马似乎伤得不轻,鼻翼缓缓翕动,歪歪斜斜的躺在一堆软草垛里。

西陵绰背靠巨石,怀里搂着小马的头,凝重的表情里竟然还有那么些许的委屈。

那个委屈,似乎跟他儿子西陵唯梦里癔症着吱吱嘤嘤要找娘的委屈还挺像……

黎千寻看着他只觉得一阵牙根疼,扶着腰抽了口气,刚要张嘴骂人结果对方先开了口。

“你真的不是黎尘。”西陵绰抬起头看过来,盯着黎千寻身上的织星冕皱眉道,“我义父是不是还活着?他在哪?为什么没和你一起?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一连串的问题,噼里啪啦说得像竹筒倒豆子,一颗一颗砸得黎千寻眉心阵阵发紧。

西陵绰所说的义父,自然就是谢凝,也就是他最小的弟子清吟。

少年时就曾固执的说不爱人世繁华只要师父一人的清吟。

当年得知小六还活着的时候,似乎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知道,什么叫心酸。

所以他在木犀城守了他十年,一个在繁华间独自凄苦了几百年的凡修的最后十年,最终亲眼看着他咽气,看着他最后一刻清明的眸子里泛起的不舍和眷恋也渐渐被一层水雾掩去。

西陵绰对谢凝的心思有些特别,这一点黎千寻多少也知道,只不过他没想到,小六带大的孩子竟也跟他带大的小六一样,好的不学,净学苦情戏码。

同样是义子和弟子,灰雁和晏茗未就显得正常多了……

“谢凝死了。”黎千寻咬牙狠了狠心,对西陵绰说道,“他不可能还活着,也不可能活过来了。西陵绰,你疯够了就自己站起来,崧北一方的凡修百姓还需要你守护,西陵唯受伤跟我来了漠原西,不想让你儿子看到你这副样子就收拾利索带他一起回去……”

也不知怎么,看着一个大男人哀哀戚戚把自己弄得满身狼狈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开口险些收不住,只不过正说着,忽然看到西陵绰眉头紧锁目光幽怨的盯着他,顿时卡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眼神?”黎千寻奇道,“西陵城主,你可知道你现在就像一个盯着杀夫仇人的怨妇……”

“茗儿呢?”西陵绰对黎千寻的话充耳不闻,冷不丁插/了这么一句。

黎千寻听到顿时心里一紧,飞快皱了下眉,气息不经意间多了些急促和慌乱,甚至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往后退了两步,片刻后才故作平静道:“眼下正值论法道会,他当然是在东平豢龙棋田,替你出席替你料理公务。”

“呵!”西陵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是吗?一个生生世世穷尽所有只为你而活的人,他怎么可能会离开你?他怎么可能……”

西陵绰的后半句话黎千寻已经听不见了,因为耳边只有一片嗡鸣,因为有些朦胧的念头似曾相识。

不知道西陵绰这近两个月来都干了什么,何以会说出这么颠三倒四不知所谓的话。

也许是旧伤未愈的缘故,黎千寻竟连坦然正视脑中那新恩旧怨缠绕在一起的一团乱麻的力气都匀不出来。

他紧紧攥着衣襟摁住心口,扶着巨石岩壁踉跄退了出来。

“人间界情义冗赘,身处其中总会有些牵扯……”——

有些牵扯在枝叶,关乎体面,折断会疼;有些牵扯在根系,伤者自知,断之则亡。

众里寻他将回首,奈何梦中已生桑……

天上薄云四散,毫无遮拦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一步步踩着地上摇曳的明亮光斑,看到等在出口的御风君时已经出了一层虚汗,黎千寻用力抓住对方的手腕,皱着眉心压下突然积上心头的汹涌暗潮,话音都有些沉肃滞涩:“我有急事要问绿水。”

没来得及静心疗伤,黎千寻和御风君很快便又回了星罗湖,彼时先带着伤号西陵唯的七情散人也才刚刚把小孩儿安顿好,捶着胳膊肩膀从屋里钻出来抻了一把自己的老腰。

“绿水,帮我找到风满楼…”黎千寻手脚有些发僵,他立在门边,见人出来没打招呼便直接说道。

“哎呦,你吓我一跳!”七情被突然冒出来的人惊了一下,扭头看向他,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皮才反应过来刚刚这人说了什么,“啥?你找他干什么?还这么着急?”

黎千寻闭了闭眼试图赶走总会莫名浮现的一些诡异思绪让自己专心,他用尽力气咽下堵在喉头的那口浊气,开口时气息却仍然沉抑而杂乱,并不复杂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琐隐曾在乱音坊见到过的人不是苏闲,授意改编引灵曲谱另有第三个接洽人,如今风满楼是唯一最直接的线索……”

七情散人看着他,一边听一边使劲儿皱眉,没等他把话说囫囵便出声打断,他凑近了仔细看着这人的眼睛,又拿手背贴了贴他额头,疑惑道:“你怎么了?”

黎千寻呼吸微滞身体一晃,他稍抬了抬胳膊,撩开织星冕袖口把手伸到七情面前,后者满腹疑虑的皱眉看着他,抬手去碰了一下那只手腕——

七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五指收拢、抓紧,却没有抓住该有的温度,指间空空只有细碎的风沙穿过,他蓦地抬头看向黎千寻:“魂束不稳,心神散乱便灵体虚化!到底出什么事了?”

黎千寻拢拢袖子收回手,答非所问道:“那把剑里有东西,你知道吗?”

绿水思索一瞬,忙道:“蒙尘剑?有什么?是那剑伤的缘故?”

黎千寻摇头,他胸中闷胀滞涩,连声音都带着嘶哑:“那剑是斩心剑,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啊?那你之前怎么说没事!”

黎千寻喘息着苦笑了一下:“第一因为剑并未直接伤到我,第二是……”说到此处他略顿了一瞬,“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欢儿冲出来挡剑的一刹那,傀儡手中的剑下移刺偏了。”

七情回头看看屋内,表情有些复杂:“你怀疑这个孩子跟暗中捣鬼那人有关?!”

黎千寻摇了摇头:“不用怀疑,这孩子本就是他牵制我的最终筹码。”

一个嵌在中丹鼎内的护灵符,将西陵唯从小到大所有的魂束侵扰转移到自己身上,即使他从未提过他的身世,事到如今,作为多年老友,七情散人也不得不多问一句。

“他是什么人?”

“三岁之前他一直在鬼镇。”

黎千寻稍稍侧身往里看了一眼,眼睫微垂勾唇笑笑,接着道,“绿水,不死草在鬼镇,合欢也在鬼镇。”

七情皱眉看着他:“所以这孩子也叫合欢。”

黎千寻没接这句话,只是扶着廊柱呛咳了两声:“我的弟子,不该全都没有善终。”

语气平平的这么一句话,中间不知夹杂多少曲折与辛酸,这种细碎又隐秘的悲欢夙念,七情散人虽然感知不多,但听着心里也挺不舒服。

一时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竟也想着安慰两句:“谁说没有善终?黎筝当年肃清噬灵妖物,一剑定山河创下一方大派,功在万世,烈焰歌赤子之心侠肝义胆,不畏凶险独闯无间之门以报师恩……她们都很好,尽己所能又得偿所愿,这就是善终……诶你笑我干什么?”

七情散人这边正搜肠刮肚找好听话说,但说着说着却看到对方不怀好意似的盯着他笑。

黎千寻摇头啧声叹道:“难得啊。”

七情翻翻眼皮斜了他一眼:“没说完呢,你还听么?”

黎千寻:“留着下次。”

七情撇嘴:“可别有下次了。”

说着话径自倾身过去拉过黎千寻的胳膊,从上到下实实在在的捏了一遍,然后抬头盯着他问道:“让你心神散乱的是什么事,现在能说了吗?”

听到这个,黎千寻气息一顿,眉心紧蹙低头看看地面,似乎在下意识的闪躲什么:“没什么。”

“是清吟……”

“御枢!”黎千寻打断他,急喘了一口气突然拔高声音道:“我没事!”

“我没事……”他转身握住七情的肩膀,表情里的那丝笑意无神又僵硬,“绿水,除了风满楼一个接洽人之外,他还有帮手……在天一城。”

眼下这种情形,如此跌宕的情绪和颠三倒四的嘱托,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人在逃避一些东西,不愿提起不愿回想甚至不愿它们出现在眼前脑中。

所以他用尽所有精力让自己去注意别的事情。

七情散人朋友不多,也不太会做别人的益友,但他为人乖觉通透,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咄咄逼人。

这边刚不情不愿的把已经到嘴边的话给咽回去,闻言却又是一愣:“你还是不信江娆?”

“不信。”

黎千寻涩然道,“从司音谷带回四兽器灵,又破例收养一个与司音谷有莫大渊源的乐术奇才,绿水,十三年前丹鼎峰那个将我送到鬼镇的弦音井回阵可就是言溪棠的手笔…如此环环相扣……她是我养大的女儿,我想知道她究竟为何叛我,四百年前为了什么,如今又为了什么……”

“嘶…”七情眨眨眼,也是听到这句才隐约察觉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试探着问,“阿尘,你…是不是没认出阴融?”

…………

“……阴融?”

江娆茫然的松开握刀的手,短刃落地时“嘡啷”一声脆响,她双肩猛地一抖,迅速抬头从眼前的一片朦胧中找到对面人的眼睛,“四兽器灵,阴融是四兽器灵。”

晏茗未眉心微动:“是谁不重要,是什么也不重要……”

说着话,他放开江娆的手腕,后退一步站到门槛之外,又稍稍弯下腰上身前倾凑到她耳边,声音极轻的说道,“师姐,难道你就从未想过,阴融的相貌为何与师尊如此相似,对他你真的毫不怀疑吗?”

……

“什么?”

黎千寻脑中一片混乱,他有些听不清绿水刚刚说了什么,每一个字都很响亮很清晰的进了耳朵,但连在一起却弄不懂那究竟什么意思。

“我是说…”七情轻叹了口气重复道,“正因阴融长得像你江娆才会如此倚重他,所以当年的事也只是那丫头被人利用了。”

黎千寻愣愣的看着他皱了下眉:“阴融……像我?”

“七分形似三分神似,说来也奇,这丫头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么……阿尘!”

七情话刚说了一半,忽然就看到眼前的人猛地摁住心口,躬身一震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

黎千寻目光虚虚的看着地上红艳艳的一片,不知是哭还是笑,齿间舌上都凝结着积年苦涩,他低低的唤:“清吟——”

正因容貌与他相似……所以那晚晏茗未见到阴融之后才会失控……

所以江娆从北冥带回的青珧天丹,携灵锁会有他的灵息……

所以……江娆突然对黎氏转变态度……

所以……

宁可背叛天下被世人指责不孝不悌不忠不义,他也不愿离开……

若非历生死,哪知情刻骨……

十三年前,鬼镇初遇的第三个晚上,刚清理完一大波邪祟妖灵,两个衣衫破烂的少年并肩坐在一间瓦房屋脊上休息。

其中一个还留了些气力,看着天边一成不变的赤红圆月无趣,便用屋角酒缸底的陈酒围着屋顶织起了一层水幕结界,结成之后随手拈起一块碎瓦弹过去,满目都是绚丽灵动的花火……

…………

新生的十五岁,他第一次知道心动的滋味。

但那个少年嫌他话多,还嫌他无礼。

仰头看花火的时候,少年微微抿着唇,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声音轻轻的,却又无比慎重:“那……他喜欢吗?”

他是怎么答的?

他看着少年侧脸愣了神,许久才咧嘴大笑——

“喜欢啊!”

※※※※※※※※※※※※※※※※※※※※

出院了。

另外,恭喜晏总掉马。

对了加个注,

梦中生桑,意思是将死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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