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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多令1

树中百环印客门,曾记来人,不记来人。赤子春心度孤辰,无情堪恨,有情堪恨。

晴雪未疏梦里痕,此生难寻,他生难寻。人间皓首比云深,我为谁困,君为谁困。

千秋千灯千嶂里,不忘不念不思君。酒浓何妨为君醉,来日春深伴故人。

世事一场大梦啊,人生几回真心。

一日夜夕阳新雨,几春秋寸暑黄昏。

常思卷中人颜色,恍知惊燕已蒙尘。

得失于故山深处,去留在梦醒时分。

穿珠窥帘唯明月,镜中疏影映青天。

迅景不曾催漏箭,乱云亦难怨风烟。

屈指数尽西风散,暗中偷换——

是流年。

……

浩渺天地间的四百年,如白驹过隙微不足道,于滚滚的时光洪流之中,不算长。

而他的四百年,春花开,冬雪落,一日一日奔走在丈量无边渺茫的路上,盛夏涸辙中曳尾求水的小鱼,秋雨倾泻时奔波觅食的蝼蚁,弱小又细碎的点滴光阴,都烙印在前行的孤独步履之间。

昆仑到北冥,山巅到海底,身边曾有无数人来人去,他始终孑然一身。

早年那些尖锐的疼,在岁月倾轧间被慢慢磨平、磨钝,仿佛掏空了芯的巨木蒙上兽皮做成一面大鼓,鼓槌高高落下,声音闷重,并不刺人,但鼓面之内的回响,却彻骨灼心,久久不散。

这四百年实在太长太久,久到让心中绿树干成枯木,枯木又长出年轮,一匝一匝密密的将陈年伤口缠绕覆盖,翻出的血肉被磨成旧茧,久到让他渐渐忘记,原本珍藏心底的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晏茗未其实早已经忘了壬清弦的样子。

思念的代价太沉太重,所以他不敢思,也不敢念。

若非那晚雷雨时,云层之上电光闪过,他看到一身玄衣手持长剑的阴融,恐怕到现在都还记不起来师尊生前是什么模样。

也正是在那一刻,从前被他仔细藏起来的那些东西,残荆断棘死灰复燃,沿着血流经脉,如狂涛,似急浪,转瞬之间席卷而来。

…………

或许是在得知身处破不开的迷局之后,也或许根本就一直都明白……

早在对方死的时候,早在自己死去又活过来的时候,早在第一次相遇,第二次重逢……

他们之间隔着的,从来就不是看得见的生或死,也不是算得清的恩与仇,而是时间。

任谁都抓不住的时间。

永远无法跨越的时间。

……

其实黎千寻看到晏茗未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绛霄之下,流霞翩举,疏星血月,遍野嘶鸣。

棕红的土石,赭红的断墙,望不到边际的红花舍利花海里,连原本深灰的一层层破屋顶,都被仿佛渗着血的雾气染成了错落的紫红。

鬼镇这个地方其实没有分得太清楚的白天和晚上,无论太阳还是月亮,始终是一个钉在天侧边的亮红的盘子,有气无力,时大时小,时亮时暗。

黎尘在泛着潮气的草堆里翻了个身,仰躺着动了动眼珠子,将那一片精彩纷呈错落有致的“乱红深浅”又重新扫了一遍,最后盯住自个儿脸正上方被砸塌一块的絮状红云,怔愣着顿了片刻,眼皮一合抬手啪在自己脑门上,咬牙低骂:“…他娘的!”

本以为上辈子的破事都随着已死的人尘归尘土归土了,谁能想到竟有人那么小心眼,记仇记到下辈子。

弦音井回阵,从触发到把人传送走,前后也就眨两下眼皮的功夫,事发突然又丝毫没有防备,那股随井中萧声汹涌而出的灵潮猛烈又凶险,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尘封数百年的一个陷阱,还真的是没有白费功夫。

最强力的弦音井回阵,最上品的灵器破晓葬邪作引,作为法阳之灾时血咒封禁未达成的迎星契,其上术式反噬之后会被传送到什么地方,四界灵司清楚,六壬灵尊也清楚。

万幸只是被扔到一鸟不拉屎的诡异地方摔了个狗啃泥,黎尘揉着脸坐起来,呲牙咧嘴的伸手在自己腰间摸索一阵,从乾坤袋里抽出青鸾剑。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那道口子,还在渗血,其实在被灵潮裹挟着扔进井里,拿双剑同时划开手掌把破阵血咒祭出去的时候他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毕竟一切实在是太快太猛,要是真就这么再被送回门里,他也无话可说。

没想到歪打正着,弦音井回阵的强弱偏偏就跟环阵层数和阵脚阵心地势高低差相关联,而那绕着整个丹鼎峰的巨大环形传送阵里头,除了阵心处他和江上寒带来的十几号人之外,真的还有其他人。

大约就是江上寒口中说的,那个“被各家长辈选出来”上山找他的人了。

能跟他同时扛下猝然触发的阵眼灵潮,且顺利拖住了迎星契上残留的血咒封印的牵引,那人的修为等阶和灵压也不可小觑。

估摸着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黎尘挠挠下巴想了想,积“恶”余殃命途多舛,这辈子没真的让他新生十五载就英年早逝,回头还真是得谢谢论法道会上那些时时刻刻盯着他挑刺的“长辈”们。

大难不死。

想到这个,黎尘不禁有些自嘲的笑了一声。

死,其实在很久之前他还真盼过能有那么一天,但这个字却始终跟他扯不上半点关系。

因为他曾经接替了沧澜,执掌往生轮。

与司楹君和御枢君两位守门人一样,灵衡魂束中有一缕分列于三魂七魄之外的生魂,不受“门”的约束,永远不死不灭。

而与此同时,执掌往生轮的人与守门人又有一点不同,灵衡可以通过往生轮任意跨越此间与无间,守门人却没有能力干预“门”的朝向与开合。

所以也可以换个说法,是生是死,对他来说,没有区别,没有意义。

但那也只是曾经。

四百年前,法阳阵在最要紧的关头反噬,为往生轮准备的封印术式弹回血咒封印施术者,生魂被剥离,之后七灵与自身灵体同时碎裂四散。

没了生魂维系魂束不灭的灵衡尊者,又因封印重创散了灵,往生轮根本无法被召唤,四百年前那会儿他确实是被困在了门那边无间之境。

所以要非说他没死过,也不全对。

但当年这事儿就好比是,拿着唯一一把能开门锁的钥匙的人,把自己锁在小黑屋之后,又把钥匙撅折吃了。

本来几乎已经是个无法转圜的死结了,只是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的,几百年后碎灵重聚他竟然又从门里逃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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