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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静默了片刻,霍轻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来临,她缩着身子抬眸看向谢律,只见他满脸不可置信地呆愣在原地,黑眸里的情绪浓稠得像窗外纷繁的夜色。

“霍轻……”谢律攥着拳头,沙哑出声,“你老实告诉我,你今年并非十六对吗?”

像是说到什么艰涩之处,他连平日里倨傲的自称都忘了。

入宫登记造册时的簿籍上写明了霍轻年仅十六,是以谢律从未怀疑过她的年龄,也就是有了这个前提误差,霍轻身上与之相悖的记忆才未曾让他生疑。

但假若她的年龄是假的,记忆也是假的呢?

霍轻心头的恐惧还未消散,谢律这般反常的模样更让她觉得寒瘆。

她警惕地盯着他,在猜出他目的之前她什么都不准备说。

谢律见状,面上闪过一丝懊恼。

当那些叫嚣着占有她的情绪褪去,他才发现自个儿方才行径有多恶劣。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往后退开几步,站在一个对她来说稍感安全的距离:“若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顿了顿,他深深看着她,放缓了声音道:“我就如你所愿,送你回承恩寺。”

霍轻原本如同死水一般的心湖被这句话掀起了阵阵涟漪,她拉紧衣裙领口,颤着嗓子道:“王爷说的是真话么?没骗我?”

谢律沉声反问:“我何时骗过你?”

他这么一说,霍轻细细回想了下,发现他虽总是阴沉不定,言语恶劣,但的确是说一不二。

停顿须臾,他又带着深意望着她,语气沉沉:“倒是你,三番五次地哄骗我。”

那意思好像在说,她口中的真话假话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霍轻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刻意忽视他言语中的暧昧,暗暗飞速思考自个儿的处境。

尽管不知谢律因何转变态度,可能得他松口,总归也算得了一线生机。

于是她咬了咬下唇,轻声道:“算算时间,我的年纪应当在双十上下了。”

谢律眼神一顿,惊道:“应该?你连自己多大都不知道吗?”

“阿妈没告诉过我,这都是我自己猜的。”霍轻绞着手指,垂下了眼睑,“五年前我生过一场大病,那时我应该刚满十五,可因着那场病,这之前的事,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所有记忆都是模糊的。”

她观察着他的神情,慢慢道:“想必王爷也看出来了,我身上不会留疤,其实不仅如此,连斑点皱纹都几乎是没有的,以至于基本没人能猜到我的真实年纪,后来到了中原,阿骨怕我身体的异样被有心人看出端倪,所以才、才……”

“才在登记造册时谎称你年不过十六?”

谢律接过她的话,黑眸里闪着的光泽亮得仿佛找回了蒙于风沙之下的明珠,里头翻滚的情绪却又全都被他死死压制着。

原来不是他认错人,是她忘记了他。

可偏偏这般令人激奋的消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确认的。

谢律双手都在颤抖,他很想上前抱一抱她,可脚下才刚动一下,霍轻便瞪圆了美眸忙不迭地往后退缩着,显然是怕极了他的。

“王爷想知道的我都说了,”霍轻望着他,带着一丝哀求,“您方才答应我的事还作数吗?”

谢律没有回答,将心头惊骇慢慢平复之后,他的喉结滚动几下,嗓子都是哑的:“若我说,先前是我未曾将你认出来,其实你根本不是什么替身,你就是这六年来我日思夜想的人,你会信吗?”

霍轻怔了怔,白皙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古怪,随后仿佛被人羞辱了般,脸色变得又红又白:“王爷,我不是三岁小孩子,还未傻到这种程度。”

前一刻逼迫她,后一刻又以一副情深之姿来哄骗她。

莫非这是他新想出来下台阶的办法么?

她眼中什么情绪都有,唯一没有的就是信任。

谢律已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什么叫自作自受、自食恶果、自断其路,今晚他都尝了个遍。

以至于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都是发苦的。

霍轻瞧着,生怕他反悔,于是再度提醒道:“您当我是谁都可以,但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我更希望王爷能立刻履行诺言,送我回承恩寺。”

“无关紧要”这四个字刺得谢律心脏生生发疼,他薄唇紧紧抿着,皎洁月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银霜,窗牖未关严实,森冷的风沿着缝隙刮进来,仿佛冰锥子在他背脊上一下一下地凿。

他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座雕塑,眼底深处的难过浓得化不开。

好不容易找回他的明珠,还未同她相认,又要叫他亲手将人送到别的男人手里。

他怎能甘心,怎能接受?

可眼下这情形,除了接受竟别无他法了。

谢律思绪翻滚,情潮暗涌,许久之后,才艰难开口:“好,我送你回承恩寺。”

然后在霍轻出言感激之前,他深深看着她,又补充了句:“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霍轻心又悬了起来。

“让莫元白替你看看,”见她疑惑不解,谢律不得不继续补充,“你不是说你生过一场大病么,万一落下病根……”

“好,”霍轻打断他的话,不假思索道,“王爷无非是怕我扯谎,我明白了。”

谢律:“……”

他倒还真没想过她会骗他,好似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他下意识就信了。

这么一闹腾,已是深夜子时。

两人都迫不及待地渴望确定各自的答案,是以谢律还是命叶实快马加鞭去莫府将莫元白从温暖被窝里捞了出来。

饶是莫元白脾气再好,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若非叶实上头的人是谢律,他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不过他这满腔愤懑都在见到屋中一左一右端坐桌前的两个人之时,渐渐转成了看好戏的心情。

只见谢律脸色黑沉,霍轻焦急不安,莫元白心头“咯噔”一声,有个隐隐约约的预感涌上心头。

莫非是谢律终于忍不住对这只小白兔伸出魔爪,结果临门一脚时才发现自个儿提不起枪?

毕竟从未使用过,生了锈蛀了虫也未可知。

莫元白正琢磨着如何同谢律开口才不会伤人自尊,谢律却不耐烦地看了眼霍轻,而后同他言简意赅道:“本王找你来就是想知道,失忆之人还有没有什么法子恢复。”

所有臆想霎时全被这句冷言击碎,莫元白提着药箱走过去,无不遗憾地暗自叹了口气。

只是治病什么的,那就有点无趣了。

然而他刚萌生出这个想法,下一瞬就又被自个儿啪啪打脸了。

“霍姑娘的脑部根本未曾受过伤,体内也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她脉象平稳,气道通畅,按常理来说,这种情况不应该会出现失忆啊。”

莫元白翻来覆去地查探霍轻的脉象,最后都一无所获。

可谢律并不满足,仍是一再让他多看看。

莫元白心思细腻,知晓谢律定是在求证些什么,于是递给霍轻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将谢律拉至无人角落,低声同他道:“王爷不妨明示,元白愿为王爷分忧。”

谢律抿了下唇,压低了声音道:“事到如今,本王也不瞒你了。直至刚才本王才发现,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所以才让你多想想有没有其他可能。”

听着这话,莫元白震惊之余,却还是摇了摇头:“我用我的脑袋做担保,她的失忆症绝不是身体原因引起的。您确定她们是同一个人?”

“从未这般确定过,”谢律轻阖眼眸,哑声道,“这次绝不会再错了。”

莫元白负手在屋中来回踱步,饶是他自诩医术高明,此刻遇到这种疑难之症也深觉棘手。

想到什么,他又问:“王爷之前不是派人去西洲查探霍姑娘底细了么,就没查到什么消息?”

说到这个,谢律轻咳一声,以拳抵唇,面无表情道:“……的确派人去了,但后头本王又让他们收手了。”

“为何?”莫元白不解道。

谢律却没有再回答,只是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一瞬,莫元白便反应过来,他啧啧两声,发觉从来不近人情的摄政王自这位霍姑娘出现后,便一直在做一些匪夷所思之事。

为了心安理得消这美人恩,那些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招数,这位爷都挨个儿试了个遍。

莫元白对谢律的心思了然于心,也不戳破,只是道:“不管怎么说,要想弄清楚霍姑娘失忆的真相,这西洲荒城总是要派人去走一遭的。若找不到病因,即使我医术再高明,也难以对症下药。”

谢律点点头,沉吟着道:“好在人还留在西州,本王这便命叶实传信于他们,让他们继续深查。”

“那就再好不过了。”莫元白应着话,转念心思微动,忽地勾唇笑了起来。

谢律睨他一眼:“你笑什么?”

“也没笑什么,”莫元白笑容越拉越大,“不过就是觉着命运当真弄人,现在王爷还当霍姑娘只是一个消遣玩意儿么?”

他可是见过六年前得知那位姑娘失踪消息的谢律有多癫狂痛苦,差一点,人就折在西洲的风沙里了。

他就不信这回谢律还能义正言辞地否认。

闻言,谢律难得没有怒目而视,他拢了下袖口,哑着嗓子道:“本王会安排一个新的身份给她。”

莫元白眉毛挑了下:“陛下那里就不管了?”

谢律嗤笑一声,眼底的倨傲仿佛与生俱来:“要皇位还是要美人,这对他来说,不该难选。”

即便霍轻是宠妃又如何,顾虑甚多之人,无非是因着权势不够大,威望不够高罢了。

而他谢律,从来不屑瞻前顾后。

莫元白望了眼霍轻所在的方向:“那王爷准备如何做?”

谢律捻了捻冰凉的指尖,片刻后,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李代桃僵,死无对证。”

*

当晚谢律没有留在西园,嘱咐霍轻好好休息之后,便同莫元白一起离开了。

他自己也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样让霍轻相信且接受他所说的话。

虽说人走了,但霍轻仍不敢掉以轻心,谢律一日未安排人送她回承恩寺,她心头那块巨石一日无法真正落下。

大约过了两天,那顶她当初来西园时坐的轿子再次停在了西园门口。

霍轻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坐上马车之时,朝霞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红着眼同她说了好些话,反倒是谢律站在旁边一言不发,静静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看不出任何情绪。

眼见朝霞喋喋不休吵得人头疼,谢律难以忍受地皱眉制止:“行了,让她走。”

霍轻听着这句不耐烦的话,脸色有些发白,最后默默拍了拍朝霞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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