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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离开京城,谢意一行走得很顺畅,经保定府一路向南走,三天便到了山东境内。车声辘辘,车厢璧挂的鎏金香球随着车辕的起伏摇晃,桂馥兰香间仍旧是和在紫禁城中的宫室里一般。宁熙掀起车帘,官道两旁骏茂的树木急速地后退,出了好一会神她终于明白,自己已远远离开紫禁城了。

从京城向南,战火消弭,一路上很平静,一点儿也看不出瓦剌人就要打来的样子,又走了三天,到了青州的时候,得了信山东承宣布政使亲自来迎。

谨慎起见,谢意护送薛太后与宁熙公主出紫禁城后,只说是要送一批典籍到南京去。在南行的马车上,薛太后与宁熙皆换上寻常人家的衣裳,随侍的宫人也是一般打扮,因此一路以来并未引起注意。

山东的承宣布政使只道随车来的是国公府的女眷,与谢意寒暄后,安排他们住在青州的驿馆中。因着急赶路,谢意决定只在青州府歇一夜便启程,带来的典籍行李都没有从车上卸下,而是停在马厩旁的仓房中。

虽然战火尚未蔓延来,山东承宣布政使依旧安排了青州府的驻军在驿站外守卫,重点看护随车队来的那批古籍,而随谢意来的禁军神枢营便在驿馆之内,守着车队中的女眷。

即便是州府的驿馆,也不能与原先在宫中时比,随侍的宫人扶着薛太后下了车,宁熙也跟着下了车,望着面前一片硬山顶的青砖灰瓦房发了好一会呆。

然而宁熙瞧一眼薛太后,见她娘倒是淡然平静,像是过惯了这样的日子一般,安然命宫人打水来,与她擦洗。

屋内暖融融地烧着炭火,宫人伺候着宁熙换下衣裳,连着赶了六天的路,身上闷出了疹子,雪白细腻的肌肤叫粗布衣裳磨得红了大片,宁熙第一次遭这样的罪,眼泪止不住在眼眶打转。薛太后取了清凉的药膏与她涂抹,宁熙伏在她膝上,深切体会出在外的不易,她想北京了,更想念她的皇帝哥哥。

青州府奉上的饮食虽不说简陋,但也与先前在宫中的不可比,好在先前赶路,每日风餐露宿,如今能吃得上热食倒也知足了。出宫时,随侍的宫人带了些精致点心,薛太后命人与安国公夫人也送去了些,驿馆之中皆是往来穿梭之人,倒活络热闹似宫中之景,头一次,宁熙心中舒坦了些。

晚上歇下的时候,躺在铺了棕垫的硬木床上,宁熙望着直棱窗外稀疏的星子想,也许明天便是个好日头,等到南京,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变故便出在那一夜。

青州府的驿馆在城门之南的一处宽巷中,夜已深了,嶙嶙灰瓦之上有轻巧地脚步穿梭,最终停在了马厩旁的仓房上,一个黑影揭开了瓦片,顺着廊柱溜了下去。

最先发现马厩起火的,是守在驿馆外的青州府驻军,浓烈的烟气很快漫了上来,进而如一条火龙般从仓房中席卷出来。

宁熙在一阵喧闹中睁开眼睛,只见天边已染上了一道红,随侍的宫人仓促地扶她起来,宁熙紧紧抓住她的手道:“出什么事了?”

宫人急促道:“是停着马车的仓房着了火,州府的火班已经去救了,谢统领说这不安全,叫咱们赶紧起来,去承宣布政使司衙门避一避。”

“那太后呢?”

“太后那里也通传了,等殿下拾掇停当,这便去院子里汇合,谢统领点齐了人送咱们往府衙里去。

得了身边宫人这样的回报,宁熙心下稍安,但仍旧是火急火燎地穿衣,收拾妥当之后再向院子里去,正见不远处的仓房有条火龙直冲天际。那处存放的都是这次从紫禁城中运出的典籍,只怕此番毁于一旦。

心中很是难过,宁熙怔怔出了会神,见谢意的副将已大步奔了过来。

“快走,上车,送你们先去府衙中避一避。”

那副将沉声道,要带她向院外走。

到了驿馆之外,宁熙正见远处有辆备好的辆马车停着,车帘一打,薛太后急促道:“婉婉,来。”

望见薛太后,宁熙的心才放下,向那副将道:“怎么会突然着火?”

火光映照下,副将面色极沉,一面仔细护着她向外走,一面道:“恐怕不是什么好……”

话音未落,便有一箭破空,直直射在她脚下。

宁熙愣了愣,下意识抬眸,正见对面的房檐上有数个高大的身影,举着短弓。那副将猛然将她拦在身后,大声喝道:“列阵。”

一瞬间天旋地转,宁熙不知身处何处,只觉得箭雨嗖嗖地落下,她心中怕极了,却仍旧惦记着一件事,挣扎着抓住那副将的锁子甲道:“车、快开车。”

那副将愣了下,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向远处吼道:“走。”

马车上的车夫扬起鞭子,狠狠抽了身前的马一鞭子,那马车便飞速地疾驰而去,宁熙只听得道,她娘声嘶力竭地唤着她。

掌心触到什么温热湿润的东西,似乎是血。宁熙这才发觉她身前的副将已身负数箭,似乎伤得很重,喘息粗重起来,但仍旧将她护在身后。

厮杀之中,对面屋顶上的黑影落了下来,宁熙惊呼了一声,最后的尾音却蓦然吞了下去,她眼睁睁看着,一柄弯刀挥过,将那副将的头颅削在地上,接着有个粗犷的声音大笑,是她听不懂言语。

温热的血正溅在她面上,宁熙吓得傻了,手脚似乎都不是自己的,接着便感到一阵大力惯来,有力的手拎着她的腰身,将她像只鹌鹑似地拎了起来,挎在马上。

剧烈的颠簸之中,宁熙胸中翻涌地厉害,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抓她的人似感到晦气,狠狠骂了声,叽里呱啦,宁熙仍旧听不懂他的话,她心中忽然打了个突,怎么竟像是蒙古语。

青州府如何会有瓦剌人?

被那人提溜在马上奔驰着,马鞍上浓烈的皮革味道混着血味涌上来,宁熙的头一阵阵发晕,又跑出一段,夜间的凉风拂过她的面庞,冷冽的刺激竟令她清醒了些。

被压伏在马下,宁熙挣扎着环顾,隐见荒草漫漫,知道他们这是出了城,然而身下的马仍旧在奔驰,却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

冷静下来,宁熙心中猜测,现如今抓着她的恐怕是个瓦剌武士,虽一点儿想不通,怎么好端端的青州府也来了瓦剌人,但方才的事在她脑海中过了一圈,渐渐明晰起来。

这些瓦剌人不知是怎么混进城的,不敢和护卫她们的禁军硬抗,就先放了把火,趁着谢意带人灭火当口,突然袭击,将她掳了去。

想明白了这点,宁熙有个不好的预感,这些瓦剌人冲进驿馆掳人,自然是知道车队中女眷的身份,想抓了她们去威胁皇帝哥哥。然而谢意送她们南下的事情是保密的,这消息究竟是谁走漏出去的?

宁熙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不幸中的万幸,薛太后坐的那辆车及时驶了出去,外面有青州府的驻军,想必那些瓦剌人是不敢追的,定能脱困。

她虽然被掳走,大不了一死了之,决不能叫瓦剌人拿她去威胁皇帝哥哥。

想到这,宁熙悄悄拔下了发间的簪子,紧紧握在手中。

抓她的那瓦剌武士似乎察觉什么,重重给了她一巴掌。

宁熙失了力,手中的簪子便落在地上,被马蹄踏碎成几截。

口中满是血腥味,半边面孔痛得麻木,昏昏沉沉间,宁熙听道一旁并行的马上,有个统领模样的人,向抓她的瓦剌武士吼了几句,似乎是不许他伤害她。

也就这会宁熙方发觉,身旁一同奔驰的还有许多匹马,马上的瓦剌武士似乎也都劫着个人。

宁熙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难道这些瓦剌人并不认识她,所以才抓了这么多人回去,这么想着,心中不由又生出些希望来。

也不知道跑出了多久,直到整个人被颠的如同散了架,宁熙才感到自己被重重掷在一辆马车上。

铁皮箍的车厢密不透风,下面铺着阴冷潮湿的枯草,宁熙好一会才适应了黑暗,仔细打量方发觉,与她一同被抓来的大约有七八人,皆是女子,有一个是她从紫禁城中的带出宫人碧烟,见到她蓦然惊喜,相顾而望的时候又皆颓丧。

既然已被掳来了,落在鞑子手里,日后的命运可想而知,公主与宫婢,又有什么区别。

剩下的五六人则面生,想来是安国公府中的丫鬟和青州府驿站中的仆妇,尽被瓦剌人不分好坏地抓了来。

见碧烟即刻要过来相认,宁熙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在这个时候,她可不愿被瓦剌人识破公主的身份。

碧烟也是机灵的,低着头,悄悄向她凑近。终于,在黑暗之中,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处。

马车动了起来,宁熙不知她们要往何处去,只知道她们在不分昼夜地赶路,白日里会有人送一次食水,借着点微光,宁熙看得清楚,那样壮实的身影,的确是瓦剌武士。

每日除了送食水的时候开一次车厢的门,别的时候再不许她们下车,连解溲这样的事也只能在车中。宁熙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一开始只觉得生不如死,然而过了两日渐渐也麻木。

如行尸走肉般挨到了第三日,重见阳光的时候,宁熙只觉得刺目得厉害,晶莹的泪水流了下来,她却像忽然清醒一般,狠狠抹了把脸。

这次连带她们走的人都觉得腌臜,下意识掩了掩鼻,将她们绑着手穿成串,带到营帐之内,宁熙才发觉,这里是一座军营。

七八个人沉默地瑟缩在角落里,营帐的毛毡掀开,有两个瓦剌人端了桶水来,接着又有个女人走了进来。宁熙悄悄抬眸,见那两个瓦剌人凶悍交代了一通,那个女人点了点头,送他们出去,又将毛毡阖上了。

将怀里的手巾搭在木桶边,那个女人面无表情道:“还愣着做什么,洗刷干净,一会见王子。”

宁熙一惊,心想,她说的王子,难道是脱欢。又奇怪瓦剌军中竟有汉人女子。

她定定瞧着那女子,听身边有人嗤道:“一个营妓,也好在这作威作福。”

宁熙转头,见说话的是花娘。她原是青州府驿馆中的厨娘,混乱中也被掳了来,是她们这些人中性格最泼辣的,见那些瓦剌人都走了,也不怕了起来。

营妓是什么,宁熙还是知道的,她的心狠狠颤了颤,低声道:“别说了,都是苦命人,难道咱们现下就比她强吗?”

听了这话,花娘的身子也一颤,顿时不说话了。

那被唤作营妓的女子并不在意花娘的话,等得不耐烦了,将手巾仍在她们身上,冷声道:“想活命,就快些。”

得了这话,原本缩在大帐一角的人只能一个接一个起身,舀水擦洗。

待到宁熙时,她握住那女子的手,悄声道:“阿姊,你知不知道,我们现下是在何处?”

见宁熙竟不避讳她,那女子顿了会,终是道:“这儿是太原府。”

宁熙心中一沉,她走的时候只知道宣府大同失守,未想到竟然连太原也丢了,这里身处大同后方,恐怕是脱欢的汗帐所在,逃出升天的机会更加渺茫。

原先她曾在话本子中看,落难的小姐必有位少年英雄相救,现在她却知,故事总是故事,恐怕这次,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见她怔怔出神,隐约看得出姣美的轮廓,那女子因她先前对花娘说的话,对她有些好感,心下不忍,悄悄将她拉到一旁。

宁熙不解,那女子低声道:“别擦了,在这儿,越是脏丑,越好活命。”

听了这话,宁熙登时明白了,感激地望着她,那女子却松开她,冷漠道:“但能不能活下来,也看你的造化。”

待这七八人都收拾的能见人了,那女人将他们交与门口守着的瓦剌兵,便回去收拾水。那两人拖着她们这一串,向着远处一座巨大的白色毡房走去,宁熙不由在心中想,难道这便是脱欢的汗帐。

果然,待她们这一串人被个魁梧的武士推搡了进去,宁熙便见大帐中间,燃着熊熊火焰的铜盆后面,有个威严的身影转了过来。

见巴图拖野物似地推进来一串女人,脱欢好气又好笑,沉着面孔道:“放跑了雁,却打了窝兔子,有什么用。”

巴图也有些赧然,原本他收到一封从蓟州来的密信,说大明的皇帝要送薛太后和宁熙长公主到南京去,若是他抢先将人劫下了,便可以借此要挟皇帝退位。

这计划本是好的,他派出攻打辽东的东路军突袭青州,出其不意将人劫了,虽然损失惨重,但好得将人质送到太原来。

但抓回来的人刚送到太原,他还没来得及审,便听探子回报道,在击退了袭击之后,薛太后与宁熙长公主已到了南京,那说明他抓回来的,都是群无关紧要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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