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诱仙记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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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两边桃林愈盛,每年赏花摘桃儿的游人络绎不绝，人们说水神娘娘敢是天上仙桃下凡的，若不是如此,她老人家如何能种出这么一大片桃林？如此说来，这水神娘娘莫不如唤作仙桃娘子。

青岚攀坐在桃树枝上,听下面一群小酸儒们因着她叫哪个称号而争论不休。私下里，她也喜欢别人叫她仙桃娘子,她死时还是个小女娘,心里未常没有存在过天真烂漫之喜好，好看的绣花儒裙，带着声响儿的铜玲儿，好看的头花儿帕子，桃花丶杏花,烂漫又芬芳的山野之花……小女娘曾经喜欢过的小爱物，她都喜欢过。只是投生在了那么一户人家,其他姑娘拥有过的，她一件都不曾拥有过。

水神娘娘听起来端庄严肃，哪有仙桃娘子这般香喷喷的可爱？

桃树长的丰茂,春时十里烟霞,花开似锦；夏日绿叶葳蕤，浓密成荫；而后便是桃香漫天，惹的整个村子都被甜香笼罩,桃红如魇。

先时是两位致了仕的老相公住进桃林，收了村里几个童儿打发时间。后来，桃林就立了一所小小的书院，名唤子实书院。再后来，很多老大人致仕后都成了书院的夫子,学生也变成了从远近八方赶来的童生们。

冷青岚因祖父与父亲之故，自小就对读书人有了偏见和厌憎，于是学院落成之时，她再不往桃林中去了。

她伏在水底，夏日河水清凉，冲刷过她的骨骼，莹白如玉。桃林里传来朗朗书声，偶尔有学子到河边净手洁面，打湿青布帕子覆到脸上赶去暑热。他们的皮肤白皙，衣衫整洁，身体瘦弱，似春天新长出来的细竹竿，带着纸墨的清香，也带着她厌憎的气息。所以，她把身子又往深水里藏了藏，不想看见他们。

书院的老夫子在给学生取冠字，他说：“易经有云，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人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兼者，尊而光，卑而不可愈也。故而生字，谓之子谦。”

青岚在水底笑出了眼泪，“谦”字释义，原来如此光明正大有君子之意，可为什么她父亲用了同样的字，却行尽了奸人之事呢？

不过好在，时间久远，她当一只鬼当的很满足，已经很久没去想冷家的事了。

若是日子就这样过，其实也算幸福，顶多觉的秋日河水发凉，在水底呆久了，阴气日盛，要时不时的偷偷上岸晒晒月亮回回暖。

可惜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太平，灾祸若起，她一个小小的水鬼也无能为力。

这些年，也不知道圣上惹怒了哪一方鬼神，天灾人祸接连着袭来。又一年发了水涝，青岚眼见着河里伥鬼无数，疫鬼随着河水泛滥四野。伥鬼所到之处，争乱纷起，疫鬼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千里白骨无人收。青岚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河边拦住伥鬼丶疫鬼，只是她人微力薄，凭一已之力，能拦住的仅仅少数，疫病仍然肆虐开来。

人们慌乱时，急病乱投医，砍了河边的桃树，用桃树根煎水渴，一刹时，十里桃林被人连根挖了个怠尽。

可是桃树根并不能治疗疫病，得了病的人还是痛苦的死去了。

于是，疯了一般的村民们砸了她的神像，放火烧了她的小庙，离开村子逃命去了。

偏不巧，有个王爷反了，他说圣上倒行逆施惹了天怒人怨，已是丧失威德不堪成皇，让圣上退位让贤。

这种天下大事，和一只小鬼太没什么相干，没了香火祭祀，她还如以前一样当个平平常常的鬼就行。看过了活着的人们遭受过的种种苦难，她愈发觉的，当只鬼挺好。

村子里的人都逃难去了，桃林没了，书院也没了，青岚没事可干，便将旧年收起的桃核重新种进土里，又将从水中捞出的死人死畜扔到岸上，没人挖坑掩埋，她就把人拖到树坑里，算是入了土。再几场洪水过去，水里的泥浆将树坑填满，青岚觉得，这样也好，省的她亲自填土。

乱了好些年以后，天下终于终于暂时安定，村子里的人也陆续回了村。

河水如往常一样清澈静谧，河岸边新长出的桃树再次结出了青涩的桃子，除了小河之上的木桥腐朽及村里的房子成了废墟之外，仿佛一切都和许多年一样。

不，还有不一样的地方，她熟识的人已然缪缪无几，当然的壮小伙儿己经变为踽踽老翁，步履蹒跚，满目苍桑。看着村里熟悉的桃林，他们的泪水从浑浊的双眼中流下来。

老人们又在河边搭了一个简陋的供桌，从家里带了些粗粮饼供到桌上。当年他们逃离了这里，还砸了神像小庙，在外面辗转流落多年后才发现，他们心里最想念的竟是河边的十里桃林。

如今叶落终于归了根，趁着他们还留有一口气，最后再祭一回水神娘娘吧。

村里又有了人气，小儿们在桃林追逐打闹，有时摘了一个桃儿吃，刚吃两口又呸呸吐出去，小小的桃儿又干又涩，吃一口满嘴毛。家里大人嘱咐不准他们去水边，老人们却放心的说：去吧，没事，有水神娘娘在呢。

对啊，有水神娘娘在呢，顽童们玩起水来肆无忌惮，故意往深水里跳，然后等着青岚把他们托起来。

可惜好日子没过多久，据说外面又闹妖了，村里人心惶惶不敢独自去县里，就怕路上遇着吃人的妖。

桃林的作用这就显出来了，能挡住进村的邪气，虽然那个作用微乎其微。

又有人说这天下百邪丛生，原是帝皇之故，皇宫里有位妖妃在兴风作浪，蛊惑的圣人只知玩乐不理朝政，那就是一只狐狸精，圣上就是商纣王。

青岚只能在河岸附近活动，再远就去不了了，她不知道这传言是真是假，但她知道这世上是有鬼神的，她曾无数次见过拘魂的鬼差，他们从她面前走过，却似没看到她一般。

这世上若有鬼神，那么，再出现几个妖孽精怪也不是太意外的事。

桃花将开之时，村里来了一个极为娇俏惹人爱的女子，名唤桃夭，是来寻亲的。

村里原来的人家十去其七，她说是寻找舅家，找来找去，竟是找到一户早就绝了户的人家。

青岚直觉这女子不对，但村里有好些个未成婚的后生，他们一力主张将桃夭留在村里。

自从桃夭留下之后，青岚每天都能听到关于她的闲话，什么村长家的胜哥儿一日三回的往她家跑，四柱也撇了梅子要娶桃夭，梅子在家哭的要死要活的；老军头也动了心窍，每日入山回来总要往她家送些吃食……竟是撩动了全村男人的春心。

很快，青岚就不用听了，因为桃夭将村里的男人分别带进了桃林，之后就传出一阵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的声音，搅的人心慌乱，青岚捂着耳朵沉进水底，心想，这桃夭定是个妖精。

这桃夭定是个吸人精血的妖精。

没多久，村里男人就开始萎靡，妇人们骂桃夭是妖精，却被迷了心窍的男人们一顿打骂，有几个受不得气的妇人径直跑到河边就往下跳，青岚好一顿手忙脚乱才将她们救起。

湿淋淋的妇人们跪到河边祈求：“水神娘娘，救救我家男人吧，他是被妖精迷了心啊。”

唉，她就是一只鬼而已，要怎么救人？

没办法，她只能在男人们进桃林时，用桃枝狠狠抽他们几下，若是清醒了则罢，若是不清醒……就再打几次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耗尽精阳而死。

青岚打也打了，但都无济于事，他们是入了魔障。

又一日，村里又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侠士，身上背了一把黑色长剑，高大威猛之极，他往水里看了一眼，青岚就吓的一个激灵钻进水草丛，有杀气啊。

桃夭看见侠士就变了脸色，慌慌张张的跑出桃林。

侠士看了一眼桃林道：“真是好一处鬼魅之地。”刷刷刷就砍断了好几棵桃树，即将成熟的桃子蹦了一地，青岚看着心疼，却害怕那把剑的威势不敢多言。

桃夭姑娘不见了。

青岚看着侠士腰间的葫芦，默默的再次沉入水底。

侠士在村里长住下了，只是常常出去，每出去一趟，他腰间的葫芦就换一个，青岚越是害怕他，竟连水面都不敢露了。

大约三年后，侠士一次出去后竟带回来一位年轻的妇人，妇人长的极好看，但她好似怀了身孕又生了重病，有种油尽灯枯之象。

果然，五个月后，妇人生下一个女婴后，死了。

侠士给女婴取名观音奴，请村里的妇人们帮忙喂养照顾。

观音奴自小就生的好，粉雕玉琢，更妙的是，她眉间有颗晶红的朱砂痣，笑起来却不见妩媚轻浮，只觉端庄仁慈。

观音奴能看见青岚，她常常过来跟青岚说话，但青岚不敢和她多说，若是说的多了，侠士会用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她，青岚害怕的利害。

观音奴一日日长大，十五岁时，侠士将她带出了村子，再没带回来。

忽忽然不知过了多久，村里突然来了一队卫兵，拿了铁抓头和铁网，下到河里捞泥。

河泥里有很多东西，人的骨头，牲畜的骨头，旧铁钱铜板银锞子破玉袂，大多是从上游冲下来沉积于此的。

他们在找骨头，一根一根的找。

青岚心想他们大概是在寻找某个遗骸，便将河里掩埋的人骨都泛上去任他们打捞。

为首的那个人总要问：“找到了吗？”

卫兵们回答：“没找到。”

为首的那人说：“那就重找，国师说玉骨就在此处，他眼见过必不会错。若再捞不上来，就下水去找。”

玉骨？那是什么？

青岚看向自己的骨头，莹白如玉，猛然生了一个念头，他们要找的不会是她吧？

那不行，绝对不行。

青岚扯了水草把骨头缠了一圈又一圈，埋进水窝的最深处，自己也藏了进去。

卫兵们捞了许多天仍然一无所获，为首的那人说：“你们在此地守着，不许任何人到这儿来。我回去请国师来。”

没多久，国师来了，赫然就是那个侠士，只是多年不见，他青俊的脸上染了风霜，威严愈盛。

青岚看见他，只觉心慌慌怕的利害，便一头扎进骨头中，不能再抬头。

国师在岸上说：“多年不见，水神娘娘可好？”

不好不好。

国师还说：“故人相见，娘娘竟不愿出来打一个招呼吗？”

不打不打。

“某今有一桩济世之大功需娘娘帮忙，娘娘若同意，便请出来一见。”

不见不见。

“娘娘即受了这人间香火，自当要还这香火之情，某这里有一桩要紧之事，非娘娘不可。”

不管不管，我一只小鬼，做什么济世大功德，做不来做不来。

可惜事不由己，国师见好言劝不动她，一把金钱入了水，青岚就不由自主的浮了上来，一同浮上来的还有藏在泥藻里的莹莹白骨。

众卫点哗然，河里涝上来的骨头莫不是阴惨惨的白，只有这一副，莹润如天山所出的上好的羊脂白玉，在日头下透出沁目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