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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来了。
付之涯回来了。
穿着笼罩头脚的黑袍,戴着只露眼睛的面具,他微驼着背,从殿门口走来的每一步都略有些跛。烈火在他身上留下永远的狰狞伤痕,摧毁他原本挺拔的脊背,让那双曾经好看的双眼,从眼睑到睫毛都烧变了样子。
面目全非。当他张口说话,嗓子里挤出的声音沙哑刺耳,不复当年清举之音。他的身上未遗存任何属于付之涯的痕迹,就算他摘下面具,脱掉黑袍,这世上恐怕已无一人认得出他。
那夜元宵人团圆,她远赴歧地,付之涯却在这一天身负宿命,毅然赴死。他原是没有想过再活的,可老天偏要戏耍人,他从暗道逃离,遇游方郎中,这条命竟就这样捡回来。
后来,他迈着这条再也伸不直的腿,从大羲追到歧国。
歧王在震惊中徐徐起身,一步步踱步到付阁主跟前,他的眼中有着难以剖析的内容,让人难敢直视。殿中是良久的静默——付之涯这个人,或许死了才是最好的结果。他活着,是污点,是威胁,是日日提醒歧王,曾有三千多个鲜活的生命,为他断尾求生的……噩梦。
漫长死寂之后,他却只是拍拍付阁主的肩。
轻声道出一句:“能回来就好。”
付之涯半膝跪下,面具下的声音不怎清晰:“属下发誓此生效忠王上,但有命在,誓言便无转移。王上在哪里,属下就追随到哪里。”他的忠心已经用赴死去证明过,毋庸置疑。
歧王轻有一声长叹,眉心被愁绪所牵动。又是长久的沉默,他将手掌放在付之涯的头顶,一如当年付氏先祖跪在闻人先祖跟前发誓效忠时,闻人立信所做的那样。
“霁月阁已完成它的使命,付氏一族大忠大义,孤不可再妄求更多。从今日起,孤还你自由之身,赐黄金千两,你可自去你想去之处。”
回应他的,是面具下传来的一声自嘲的笑。付之涯垂首回道:“我这样的人,还能去哪里安身立命。还请王上收留,舍我一个容身之所。”
他如今这个样子,如幽魂鬼怪,人人见之躲避,天地辽阔却无哪一何处可容他。
歧王岂会不懂,却无意应允。他收回自己的手,负在身后:“听王后提起,她把你的衣冠冢立在鹤鸣山的山腰。因你说过想得清静,早已疲于背负沉重的枷锁,她才会冒险回去为你立冢。付之涯,孤知道你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人中豪杰又岂会为区区几口饭甘愿再入牢笼?”
王后?
付之涯先有一愣,陷入沉默,他埋下去的头颅被这沉重又突然的两个字,压得久久没能抬起来,那已然弯曲的脊背亦埋得更深。长时间的寂静,他仿佛说不出话。
“孤替你答。”歧王风仪严峻,回身落座,脸上有着薄薄愠色,“你是为了她,翻山越岭不辞辛苦也要回来。但,你应当知道,她的身份已是晏海的女儿,是孤的王后。将来她要母仪天下,享尊荣万千,她的名节万不能因过去的事而染上一丝一毫污点。”
歧王之言,字字诛心。付之涯慢慢把头抬起,面具遮盖着他的脸。他用沙哑的声音回答:“她能追随王上做人上人,后福无量,属下岂会毁人福泽。属下不人不鬼,只求能有一立足之地,岂敢有非分之想。”
歧王看着他双眼,不置可否。
他重重磕罢了三个头,殿中静静然,等待许久他却仍未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于是付之涯直起腰,忽然从腰间拔出匕首。一道寒光闪过,宋义大惊,立时拔剑护驾,不料那把匕首的刀刃却落在了付之涯自己身上。
面具落地,一截舌头被扔在地上。
宋义脸色大变,脚步怔在原地:“付阁主!”
付之涯无声地跪着,血蜿蜒流满下巴。曾经的人中豪杰,跛了脚,伤了脸,驼了背,体无完肤,这一眨眼间又自毁成了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
宋义又急又气,不知这人竟会固执到这般地步:“付阁主这是何苦呢,何必两败……”
“付之涯。”他话音未落,歧王脸色沉入深渊,怒斥道,“你是在逼孤。”
付之涯不摇头,也不点头,捡起面具重新戴上,遮住他已被烧烫得狰狞难看的脸。血从面具的缝隙流出,将高高的黑色衣领染得更黑。然后,他又埋首跪着,虽一字不能言,却胜过有千言万语。
又是死寂。
良久。
“宋义,带他下去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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