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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容意散落的长发划过殷勤的面颊。
殷勤那张常年没有多余表情的脸,布满了惊愕。
殷勤是个乞儿。
若不是当年一脚踩到浮山派的传送阵,误打误撞被开阳长老捡走,现在早已在凡世饿成一具枯骨。
他觉得自己的命是捡来的。
浮山派养育了他,他的余生便要为浮山生,为浮山死。
所以殷勤松开燕容意的手,打算自我牺牲时,没有任何的犹豫。
……燕师兄是个好人。
殷勤觉得,为他死,值得。
这种想法并不是凭空而起。
殷勤在浮山派,几乎没有朋友。
他的师父开阳长老,是个剑痴,平日只关心剑道,对徒弟的私生活一无所知。
开阳长老座下,不止殷勤一个徒弟。
他刚入门时,毫无修为,得了本心经,再怎么早起贪黑地修炼,也比不上门内的师兄与师姐。
小孩子就算不受欺负,孤零零一个人,也很难在偌大的门派内生存。
日复一日,殷勤连饭都快吃不上了。
他甚至开始怀念当乞儿时,捡到的半个馊馒头。
直到那一天,殷勤晕倒在雪地里,失去意识前,眼前晃过血一般的红——
“这是哪位长老的弟子啊?”头顶落下的声音,好听得犹如天籁。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他从雪地里扶起。
殷勤茫然地抬起头,绚烂的天光晃花了他的眼睛,他没看清那人的脸,只记得那个怀抱很温暖。
事后,殷勤苏醒,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吃着酥饼,听师兄师姐们的谈话,才知道将自己救起的,是浮山派的大师兄,燕容意。
那日之后,燕容意时常来看他,有时带一两块山下的糕点,有时悄悄送他凡世间的风筝。
殷勤与其他弟子的关系不冷不热,却与燕容意日渐近亲。
燕师兄……
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所以殷勤甘愿为燕容意赴死。
却万万没想到,燕容意会毫不犹豫地反身,将他护在怀里,然后拼尽一身的力气,跌出白雾的范围。
蜉蝣轰然而至,却因为离不开槐江之山,只能隔着无形的屏障,对他们发出尖锐的嗡鸣。
忘水御剑而来,扶着燕容意的胳膊,慌忙地往他嘴里塞丹药:“燕师兄……燕师兄!”
“咳咳,死不了。”燕容意没被蜉蝣咬死,差点被忘水的丹药噎死。
他愁眉苦脸地把苦涩的药丸吞下去,吸着凉气叫殷勤的名字。
殷勤沉浸在震惊里,垂着头,低低地说:“在。”
“在什么在?”燕容意见他一副闷葫芦的模样,就来气,“你刚刚想做什么?”
“……觉得牺牲自己很伟大是不是?”
燕容意也不知道心里的火气从何而来,要不是后背上的伤太痛,他绝对要拎着剑,对着殷勤的屁股狠狠地抽。
“……还是你觉得,我不可靠,不能将你带出槐江之山?”
殷勤耳根微红,喃喃:“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燕容意抬手对着他脑门就是一巴掌,“你给我听好了,咱们浮山派的剑修,走的是以杀止杀的路数,不是歪门邪道的邪修,动不动就自爆!”
“……你连自爆都算不上,就是玩自|杀呢。”燕容意含讽带刺地说了一通,心头绷着的弦松了,捂着背对忘水龇牙咧嘴:“快帮我看看,有没有破相。”
忘水无奈地飞到燕容意身旁,拖长嗓音,毫无感情地奉承:“燕师兄风华绝代,还和以前一样俊美无双。”
他满意地轻哼,余光瞥见殷勤拘谨地杵在剑上,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心中的火气彻底散了。
……怎么说,殷勤也是想救他。
“行了,走吧。”燕容意抬手勾住殷勤的脖子,见他耳根通红,不由哈哈大笑,“别怕,我不是关凤阁的东方羽,不会关你禁闭的。”
殷勤嗫嚅着“嗯”了一声,片刻,突然挣脱燕容意的手,狼狈地飞向天边。
燕容意望着空荡荡的怀抱,莫名其妙地问忘水:“这是怎么了?”
忘水欲言又止,最后长叹一口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白霜已经将关凤阁的弟子送到最近的镇子,很快就会回来。”
“……燕师兄,我们不能再在路上耽误时间了。”
燕容意敛去脸上的笑意,望着天边翻卷的流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两天后,他们赶到了南招提寺。
南招提寺杏黄色的院墙隐在松林里,青灰色的殿脊映着夕阳的余晖,宁静又祥和。
反观燕容意一行人的神情,越是靠近南招提寺,越是凝重。
南招提寺的香火常年不熄,从不会如此冷清。
他们飞来时,正是寺中佛修上晚课的时间,可他们连暮鼓声都没听见。
“燕师兄,伏魔杖在南招提寺的大雄宝殿里。”忘水来南招提寺的次数最多,此刻正向燕容意描述南招提寺的构造,“寺中弟子下晚课后,多会回到禅寺的后院休息。”
“人都到哪儿去了?”白霜踩着剑,跟在他们身后,左顾右盼,“我听说求姻缘,属南招提寺最灵,每天上香的人络绎不绝……难道是假的?”
燕容意闻言,心情微松,勾起唇角,揶揄:“咱们的白霜师弟红鸾星动了。”
“燕容意,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白霜气得跳脚,用余光偷偷打量忘水,见忘水师兄不动如山,心情落寞之余,转而将怒火全撒在燕容意身上,“我只不过是下山的时候,听街边路人谈起求姻缘之事,才听来这么一耳朵……你有和我开玩笑的时间,不如多吃几颗丹药!”
燕容意的笑容瞬间僵在嘴角。
他背上的伤不重,就算不吃丹药,五六天也能好,可他这群师弟,一个一个,恨不能掐着他的脖子,往他嘴里灌药。
连被他救下的殷勤都不例外!
真是世风不古,人心日下。
燕容意压下舌根泛起的苦意,生硬地转移话题:“南招提寺的佛修,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全不见了踪影。”
他率先向寺院飞去:“分头找!”
“是!”
三道流光自燕容意身后分散而去,一炷香的时间后,又重新回到了他面前。
“后院无人。”
“大雄宝殿无人。”
“禅堂也无人。”
燕容意的神情沉了下去。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夕阳沉入浓稠的夜色,天边缓缓升起的,是一轮血月。
*
浮山派,雪后居。
凌九深倚在池边,苍白的手指撩起几滴泉水,这些泉水又在坠落前,化为剔透的冰晶。
那五千年修为……并没有脱离与他的联系。
燕容意压根没有动过炼化的心。
凌九深拧眉掐诀,变幻千般手势,依旧看不透燕容意的命数。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凌九深修行至今,早已能窥破天机,甚至于操纵星象。
他只是在等一个契机。
至于在等什么……连凌九深自己都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等。
因为那是他心中最深的执念。
可如今,凌九深竟算不出燕容意的命运,只觉眼前雾蒙蒙一片,尽是浮山的风雪,不由心生烦躁,不多时,吐出一口心头血。
坐于殿中,守护着浮山众人魂灯的几位长老,面露凄苦之色——自从燕师侄下山,尊者的魂灯就没安稳过。
三天一摇,五天一晃,还会时不时蹦出几颗火星,折磨得他们命都快没了。
凌九深不以为意,他修为深厚,不在乎一两口心头血。
凌九深从袖笼中掏出了燕容意的魂灯。
燕容意的魂灯安静地燃烧着,凌九深眸色渐缓,修长的手指探过去,绕着橙红色的火苗打转,但瞬息过后,凌九深突然抽回手指,死死地盯着魂灯——
嗤!
原本安静燃烧的火苗疯狂地摇晃起来,几欲熄灭。
“好啊。”凌九深的眸色黯了下去,是震怒前最后的平静,“好啊!”
“……如此手段,竟连我都差点被骗了过去。”凌九深飞出洞府,仰起头,望着苍茫的天宇,风雪在他周身盘旋,发出悠远的龙吟。
他质问:“天道?”
淡紫色的闪电破空而来,于凌九深面前化为栩栩如生的巨龙。
龙咆哮着扬起前爪,不屑地踩向看似渺小的人修。
凌九深佁然不动。
他身上漆黑的道袍在风中肆意飞扬,袍角暗金色的纹路发出刺眼的光。
他抬起右手,对着虚空,优雅一握——细碎的雪腾空而起,化为无穷无尽的长剑。
“去。”凌九深薄唇轻启,淡漠地吐出两个字。
由雪化为的长剑立时变成了世间最锋利的刃,反复穿进巨龙的身体。
尖锐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淡紫色的龙在半空中疯狂地翻涌,再对着浮山愤怒地咆哮,却始终无法阻止身体化为星星点点的尘埃。
凌九深不急不缓地收回手,望着放晴的天,被冰雪覆盖的面容透出一股寒意彻骨的冷漠:“最好不要是你动的手。”
天边滚过一道示弱的闷雷。
凌九深垂下眼帘,身影再次消失在了原地。
*
南招提寺外,珞瑜手中的书已经多了一行字。
黑雾停在他身边,念念有词:“珞瑜幼时失去父母,为了报仇,拜师于浮山派的承影尊者门下……不错,符合逻辑。”
“你知道符合逻辑有多难吗?”珞瑜不耐烦地抱怨,“我试了很多剧情,发现必须给自己创造一个合理的身份,才能将未来发生的事写在这本书上。”
“为什么?”他不甘心地望着天空,“天道畏惧凌九深至此,却又能间接掌控他的命运?”
“不,天道并不能掌控凌九深的命运。”黑雾善意地提醒他,“而你能改变的,也只是他的徒弟和自己的命运罢了。”
珞瑜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对天道的不满只敢藏在心里,不敢真的宣之于口。
黑雾却比他知道得更多些。
之所以要符合逻辑……是因为,但凡有一点不符合逻辑的剧情存在,凌九深就会恢复记忆,变成天道都畏惧的存在。
而这个世界,也再也无法束缚凌九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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